沿海小城没有龙卷风,不过有台风。
这一年第四号强台风在七月五日夜间于广东沿海地区登陆,市内遭遇特大暴雨并伴有十级阵风,并出现海水倒灌,城市严重水浸,尤其是老城区内涝严重,路上到处有大树被吹倒,更有老旧危房倒塌的情况发生。
直至九日,瓢泼大雨才完全停止。
以前每次等楼下水位稍退,巫时迁就会带头叫男孩们下楼去捞鱼玩儿,尤其像海水倒灌这种水浸街,常有海鱼会出现。
但今年巫时迁没吆喝,其他人也没吆喝,整栋好运楼的活力像是被台风一并卷走,死气沉沉,就连陈伯平日总放着潮剧的收音机都没开启过。
七号晚上,陈熙父亲在老城区的窄巷里进行排涝工作时,旁边一处待拆危房轰然倒塌。
陈父在危急关头推开了同事,自己被砖墙压倒在下方,头部遭受重创,120到场时陈父已经不治身亡。
那晚半夜姜南风被谁的嚎啕大哭声吵醒,揉着眼走出房间,发现父母都站在门口,跟着门外的谁说着话,朱莎莉更是捂住了嘴,满脸震惊。
姜南风问发生什么事了,父母只让她赶紧回房睡觉,小孩别管那么多。
父母很快走出屋子,姜南风渐渐清醒,开始有不详预感涌上心头。
她跟着走出去,看到陆鲸也站在门外,睡得头发乱糟糟的。
陆鲸说,阿公也上去了。
哭声是从楼上传下来的,弯弯绕绕的,像看不见的手抓着他们的心脏。
走到三楼先看到满脸都是泪水的黄欢欢,一见姜南风,黄欢欢哭着说“南风,陈叔叔走了”。
姜南风愣在原地,整个人像被谁兜头兜脸砸了一拳,打得她晕头转向。
陆鲸挤进人群往上冲,姜南风也赶紧跟上去,401陈家家门大开,门里门外都站着好运楼的大人,连张老师都下来了,脸上是少有的凝重。
许是被大人们赶到一边,巫时迁和其他男生站在楼梯上,有人倚墙,有人瘫坐,有人流泪,有人拳头砸向无辜的墙壁,楼梯间的灯泡把一个个少年人的脸映得蜡黄,一丝血色都无。
确认了黄欢欢说的不是玩笑话,姜南风倒抽一口气,眼前一白,腿一软直接往下坐,陆鲸急忙搀扶住她,说姜南风你不要急。
泪珠子已经滚下来了,姜南风颤着声说,陆鲸你打我一巴掌,我看看痛不痛,如果不痛,肯定是在做梦。
那晚姜南风没能见到陈熙,家长们出来让小孩都各回各家睡觉,一开始大家都不愿意,说要在这儿陪着。后来是陈母出来劝大家回家,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谈,她现在要赶去医院,陈熙得在家陪着小芊睡觉。
姜南风被父母带回家,陆鲸也跟着阿公回家,好运楼慢慢恢复安静,只剩雨水落在雨篷上的声音啪嗒作响。
姜南风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听到窗外有窗户推拉的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
她掀被子起床,爬上书桌也开了窗。
风是凉的,挟着水汽,附着在她的睫毛和眼皮上,让眼眶里的水分加快聚集。
陆鲸果不其然听到了啜泣声,转过脸,视线穿过两层防盗网看过去,安静看着姜南风一下一下吸着鼻子。
颗颗泪水跌落在窗台上,陆鲸觉得,声音比顶上的雨声还大。
过了一会儿,他哑着声说:“别哭了。”
姜南风用力吸住快流出来的鼻涕,装着坚强:“嗯,知道了……哭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不哭。”
陆鲸叹了口气,回屋里扯了一条纸巾,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伸长了手把纸巾递向姜南风。
纸巾在防盗网中间,被几滴雨水打湿,姜南风也伸长手一把扯来,顾不上样子难看,先擤出一大泡鼻涕。
把纸团往后丢向垃圾篓,她问陆鲸:“你怎么也睡不着?你有哭吗?”
“没哭。”
“骗人,你肯定哭了。”
“没有。”
“嘴硬。”
“……嗯。”陆鲸揉了下眼睛,承认了,接着说,“我那天也是这样,还在学校上着课,就被老师喊出去……”
少年把那天得知母亲去世的事一五一十全说出来,雨声哗啦啦,把他的嗓子也淋湿了,字句含糊不清。
等他说完,姜南风才一边擦着泪水一边问:“是因为想起这件事,你才睡不着吗?”
陆鲸吸了吸鼻子,苦笑道:“是啊,因为我知道胖子他现在有多难受,所以睡不着。”
陈父出殡那天天很蓝,只有大人们去了告别式,小孩们被留在好运楼。
一行人不约而同地穿上黑或白的衣衫,姜南风把母亲拜地主老爷时烧钱纸用的铁桶搬到楼下,巫时迁拿来打火机,黄欢欢、杨樱和其他女生一起折了好多只纸船。
桶内燃起火苗,将一只只小白船化成烟,缕缕送到天上。
黄欢欢又开始哭,女孩们被传染,哭哭啼啼起来,杨樱皮肤白,哭得脖子都泛红的模样有些触目惊心。
姜南风一边安慰杨樱,一边红着眼眶骂:“欢欢你破坏规矩,说好不哭的。”
黄欢欢抽泣着回骂:“是烟太大啦!”
陈熙一家和大人们下午都回来了。
短短不到一个礼拜,原本胖胖的少年整个人瘦了不少,临时去买的白色衬衫并不合身,手臂上的黑布圈格外显眼,双手捧的相框里,陈父笑得自信。
陈芊年纪太小,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敏感地感受到周围低落的情绪和气氛,好几天都不怎么开口说话,总跟在妈妈身边,眨着眼看大家。
姜南风没忍住,找了个机会跟陈熙说,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要开口说。
陈熙浅浅笑了一下,让姜南风她们几个女生偶尔抽空陪陈芊玩过家家就好。
他们里面有好些人并不是第一次接触生死这个话题,姜南风送走过嫲嫲和外公,陆鲸送走过母亲,还有欢欢,她几个月前刚送走了姑妈。
他们知道自己稚嫩年轻,以为只要成长,就能让他们学会下次一定要好好道别。
可是分别它没有预报,没有警告,随时就会落下倾盆大雨,把来不及撑起伞的他们砸得擡不起头。
时间没有停下来等他们收拾好情绪,日历一页一页撕落,像鸣唱至生命尽头、一只接一只从树上跌落的蝉。
八月初的时候,陈熙和陈母大吵了一场。
陈熙的意思是自己不想读书了,说陈芊那么小,未来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反正他不是什么读书的料,不如早点出去打工赚钱。
陈母当然不同意,被气得不行,拿鸡毛掸子追着他打。
说他爸要是还在世,肯定也要这么打他,叫他胡思乱想。
八月上旬又一台风正面袭来,这次大家都没敢主动约去陈熙家玩,家长们说别去给陈母添乱。
反而是陈熙来揪人,问是不是嫌弃他的游戏机太旧,现在都不去他家玩了。
陆鲸从阿公冰箱里抱了半颗西瓜上楼给了陈母,别的小孩也从家里搜刮来各种现成食物带去陈家当手信。
一时之间,他们仿佛回到从前,男生们排着队玩游戏机,女生们给陈芊梳辫子、玩起过家家。
但大家心里多少都有感觉,其实他们已经回不去了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候了。
姜南风有些羡慕起陈芊,小娃娃年纪小,很快就会记不住这么悲伤的日子。
而他们就不同了,年纪越大,他们记住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多,无论好的坏的,通通会在他们的心里烙下痕迹。
八月底快开学之前的一个周日下午,郑康民呼了陆鲸,说江武生日,在“乐飞”包了几张桌子,叫他也去凑凑热闹。
陆鲸之前和巫时迁陈熙去过两三次中山公园里的露天旱冰场,一向对那种地方没什么兴趣,但那天下午姜南风又出门了,隔着两道门陆鲸都能听到朱莎莉发火的声音。
于是他答应了郑康民。
“乐飞”他没去过,没想到和公园里的旱冰场截然不同,除了滑冰,还能跳舞喝酒。舞池里一群跟他差不多岁数的少年人奇装异服、发型古怪,在幻变霓虹灯光中蹦跳狂欢,边跳还边嘶吼着“爱的是非对错已太多《眉飞色舞》@郑秀文”和“乖乖隆地冬《paraparasakura》@郭富城”。
音乐炸得陆鲸脑袋疼,他皱着眉跟在郑康民身后,想着去跟江武讲一声“生日快乐”就离开。再走了几步,郑康民突然停下,跟被谁施了定身术似的。
陆鲸差点撞上他,大喊着问:“你干嘛——”
郑康民像见鬼一样,骂了好多句脏话,扯着陆鲸要他看旱冰场方向:“陆鲸!你看!那是谁?妈的,我没眼花吧?!”
陆鲸沿着郑康民指的方向望过去。
旱冰场内来来回回的年轻人宛如鱼群穿梭,有一群人搭成“火车”前进的,有单独一人在场中炫技的,也有两人手牵手一起滑冰的。
陆鲸很快找到了江武,那家伙身高鹤立鸡群,一眼就能认出。
他很快也愣住,明白是谁能让郑康民那么激动。
和江武手牵手一起滑冰的,是杨樱。
陆鲸是上了初中后才跟杨樱比较熟,毕竟同班兼邻居,再加上姜南风跟她走得近,所以跟杨樱多少有些往来。
杨樱在家是乖乖女,在学校是好学生,在姜南风她们面前也是走文艺路线的,所以眼前在旱冰场里笑得自在恣意的杨樱,陆鲸很陌生。
郑康民还在大喊大叫:“妈的!江武是什么时候和杨樱走到一起的?!”
陆鲸看他一眼。
郑康民喜欢过杨樱,不对,或许现在还在喜欢——学校里应该十个男生就有九个喜欢杨樱吧?
一首电子音乐结束,滑冰的跳舞的陆续回自己的位置休息,江武眼尖,看见了郑康民和陆鲸,便牵着杨樱滑到场边,冲他们喊:“喂!我在这里!”
杨樱刚才玩得太兴奋,正喘着气,一擡头瞧见陆鲸,猛地睁大眼,同时下意识要甩开江武的手。
但扯不动,江武紧紧牵住她。
郑康民走上前,笑容有些僵硬:“武哥,这位是……”
杨樱认出这男生是南风班里的同学,但不知对方叫什么名字,她眼神乱飘,低头想用另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
江武拉起杨樱的手,两只手十指紧扣,笑得痞气:“都这样了还用问吗?她叫——”
没料到郑康民直接喊出她的名字:“她叫杨樱,对吧?”
江武微愣几秒,敛了些笑,眯着眼问:“你们认识?”
“嗯,她跟我同校同级。”郑康民指了下陆鲸,淡声道,“她跟陆鲸还同班。”
江武看了眼郑康民,再看向眼神逃避的杨樱,缓声问道:“哦?原来你是二中的啊?你怎么之前跟我说……你在爱民念书?”
杨樱有些慌张:“我、我……”
陆鲸走上前,眉心微拧,开门见山地问杨樱:“她知道你来这种地方吗?”
杨樱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陆鲸低声道:“南风。”
两人之间的对话让江武多少有些不爽,他紧了紧手指,问杨樱:“南风又是谁?”
杨樱回过神,急忙回答:“是我很好的一个朋友。”
“男的?”
“不,女生来的。”
“哦。”
杨樱擡眸看向陆鲸和郑康民,摇了摇头:“南风她不知道,你们不要告诉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