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镜子复上了白雾,陆鲸伸手去抹。
镜子里的男孩刘海很短,露出两道细长眉毛。没办法,刚剪坏的那一下歪得太厉害,左修右剪,便越来越短。
他无奈叹气,将睡衣一件件穿上,其中上衣的扣子扣到最上方,把自己裹得密密实实。出了浴室后他还先跑进了房间,套上朱莎莉之前买给他的那件宽松外套,拉链也拉到最上方,将脖子都遮起来。
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一样,多一点点肉体都不能让姜南风再看到了。
姜南风正在客厅电脑前上网,余光瞥见陆鲸走过来,视线从上至下将他扫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他的刘海处,噗嗤笑出声:“你还是去找老七叔修一下头发吧,短寸都比现在这样好看。”
她没把陆鲸半裸的事放心上。
以前天气炎热时好运楼许多男孩也常不穿上衣,一群人光着膀子到处跑,去游泳馆游泳的时候,她也没少见他们穿三角裤的样子。只不过陆鲸比其他男生瘦太多了,瘦得都能看见皮肤下的“排骨”。
唔,她好像从小到大就没试过长这么瘦。等她今晚睡觉前要摸摸看,看自己的“排骨”在哪里。
“不用你操心。”陆鲸没好气道,一屁股坐到红木长椅上,扯个软枕垫在腰下,脚擡起来踩着茶几,打开gameboy开始玩。
好几次丢脸的模样都让姜南风看了去,他都习惯成自然了。
姜南风懒得和他吵架,继续在论坛里看帖回帖。
这大半年时间,网上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论坛,论坛里每天都很热闹,姜南风能和来自天南地北的人聊天,听许多不同的故事,认识兴趣相投的网友。
她偶尔会发帖,发一些心情随记,或给大家介绍最近听到的好听的歌曲,这样也能获得许多网友回复,时不时帖子还会被“斑竹”加精。
她还把论坛的签名档改成陈奕迅的歌词,“天佑我的爱人,给她永远笑声并常对她偏爱《每一个明天》@陈奕迅”。
这首歌是今年她生日的那一周,连磊然写信到《涛声依旧》点的歌,节目里,杨海替他“祝小南生日快乐,天天开心”。
比起暑假时,她打字的速度快了一些,而且不再是“二指禅”了。
“咳咳!”
屏幕左侧的聊天软件“咳”了两声,「消息」栏抖动。
点开是个好友申请:「MM交朋友吗?」
姜南风QQ资料里的年龄是作假的,虚长了许多岁,所以常有些随机加好友的男性找上她。她看了下对方「28岁」的年龄,撇撇嘴,没有通过申请。
“滴滴滴滴!”
看清好友栏里抖动的头像,姜南风眨了眨眼,不禁坐直了身子。
是连磊然来的信息,问她「在干嘛?」
姜南风快速回复「在逛论坛呢,你呢?」
「刚洗完澡,上来看看你有没有上线。」
「你回到家时会不会很晚?」
「还行,反正我爸妈不在,我回家也是一个人吃饭。」
两人还跟以前那样聊着天,宛如刚才肩并肩走在狭长内街时那样面对面谈天讲话,没有任何隔阂,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姜南风本来还有些担心的,她怕因为见面后让两人的关系变得奇怪。
好在没有。
陆鲸没法静下心来玩宠物小精灵,因为那“滴滴”声此起彼伏,视线在姜南风和游戏机之间来来回回。
显示器屏幕的白光将少女的脸庞映得雪白,她边敲着键盘,边咬唇偷笑。
胸口莫名酸胀,甚至有些无法呼吸。
陆鲸以为是吃太饱了胃难受,倏地站起身,走去厨房想倒杯水喝。
从姜南风身后经过时,他眼珠子滑到眼尾,看着姜南风把聊天对话框最小化。
嘁,这是干嘛啊?跟人聊什么悄悄话、还怕让他看到吗?
姜南风上网冲浪的时间不长,因为很快朱莎莉就来201逮人了。姜南风前脚刚离开,阿公就回来了,老头子喝了酒,双颊泛红,哼着不着调的曲儿。
陆程把宴席上的喜糖带了回来,交待陆鲸要分几颗给姜南风。陆鲸玩着游戏,心里还想着事,语气有些不耐烦:“别老让她吃糖,你没看她最近都胖成什么样子了?”
陆程直接甩了一巴掌到少年的小腿,“潮普”结合着骂道:“你说谁胖?啊?说谁?不看看你自己,搭埠仔人男孩子……双腿跟鸟仔脚一样,瘦得找不到肉!日日做那么多东西给你吃,也不知道吃到哪里去了!南风那样怎么就算胖了?面圆圆,有惜神形容一个人的神态格外招人疼爱喜爱!”
这一巴掌痛是不痛,就是发痒发烫,陆鲸伸手去挠小腿,咕哝道:“姜南风比起其他女生确实是整个人圆一圈啊,你都不知道,他们班的同学给她起了个什么外号……”
“什、嗝、什么外号?”陆程酒气涌上来,打了个嗝,味道不好闻。
“没有没有,你快去冲凉,浑身都是烟酒味,好臭!”陆鲸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又不想对阿公说姜南风外号这事了。
“啧,古古怪怪……”陆程又打了个嗝,摇摇晃晃走去卧室。
客厅剩下陆鲸一人,他打了两三局小精灵对战,才保存游戏关了游戏机。
他坐到电脑前,双击点开那只围了红围巾的企鹅。
虽然姜南风退出了她的聊天界面,但登陆界面还有她的账号。
而且姜南风的密码他也知道,是她家的电话号码……
陆鲸盯着那串七位数的号码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偷偷登陆姜南风的QQ。
他没拨号上网,戴上耳机,开了《轩辕剑3》指《轩辕剑叁:云和山的彼端》,1999年12月4日发行玩。
可今晚的他心不在焉,玩了没一会儿,就回到桌面,又点开那只企鹅,死死盯着姜南风的QQ号。
……啧!
他为什么要看她交了什么新朋友?
她钟意同谁聊天是她的事,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陆鲸觉得开着电脑他就要胡思乱想,索性不玩游戏了,关了电脑回了房间。
今天的作业还没写,他静下心来,随便写了两样。
正如姜南风之前偷偷抱怨过的那样,莎莉姨确实做菜一般般,陆鲸有幸吃过几次,阿姨的发挥不大稳定,就像今晚那盘芥蓝炒牛肉就特别咸,咸到苦。
他喉咙干,想叫阿公给他冲杯铁观音,走到客厅才发现茶几旁没人。
往常这个钟点阿公会在这里滴茶。
浴室的门还关着,陆鲸擡眸瞄了一眼老壁钟。
阿公冲凉怎么冲了这么久?都半个多小时了,屙臭也不用屙这么长时间。
陆鲸走过去敲了敲门:“阿公?”
里面没有回应,但有“哗啦啦”的花洒声。
陆鲸微微蹙眉,音量大了一点:“阿公?你在里面吗?阿公?”
还是没等到没回应,陆鲸眉头拧得更紧,正想用力敲门,终于听到阿公的声音,“在、在!我还在洗澡……”
陆鲸稍微松了口气,隔着门板问:“你怎么洗了这么久?”
“哦、哦……我刚上大号,很快洗完了。你要尿尿吗?急的话就先去南风家借一下厕所!”
阿公的声音如常,陆鲸没把刚才的小插曲放心上,回了句“不是呐”,走去厨房倒水喝。
浴室内热气蒸腾,浴缸的下水最近有些堵,就算没有塞上塞子,也蓄起了及脚踝高的热水。
浑身湿透的陆程坐在热水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左胸口,那里还在一抽一抽的疼。
刚才他冲澡冲了一半,忽然心跳骤快,接着是头昏脑涨,整个人无力地瘫坐下去。
之后的事他记不清了,只觉得自己睡了两三分钟,连梦都来不及做,就被敲门声和陆鲸的声音唤醒。
好不容易缓过劲,陆程脑袋也清醒了许多。
他拍拍后脑勺,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心想,这酒是得戒了啊。
镜子上覆着雾气,陆程伸手抹去,镜子里的他脸色苍白,眼白爬上蛛网般的血丝。
他往镜子旁边瞥了一眼,玻璃架上搁放着两个漱口杯,一个他的,一个陆鲸的。
陆程还能想起,去年夏天陆鲸来之前,他专门去买小孩的日用品。
那天他心里是忐忑的,每挑一样东西都在想陆鲸会不会喜欢,心跳时快时慢,就和现在差不多,就是没隐隐作痛而已。
在大女儿去世前,陆程见外孙的次数寥寥可数。
他怨啊,怨陆嘉琳什么都不说,把孩子生下来了才告诉他他当外公了,且对孩子的父亲是谁绝口不提。
这城市极小,哪能承得住女人未婚生子这种事?陆鲸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陆嘉琳带他回来过一次,可就是那次而已,亲戚间的流言蜚语已经猛如吃人老虎。
陆嘉琳从不向别人解释她的选择,陆程又是个脾气犟的,一怒之下,说陆嘉琳一天不说明白,他就一天不认她这个不孝女,而这反骨女儿还真就和儿子呆在广州没回来过。
陆程怨啊,他怨极了自己。
要是他没那么固执、那么腐朽、那么好面子,是不是就能亲眼看着陆鲸长大?
他用冷水洗了把脸,把心悸压下去,刷了牙,往手里呵了口气,闻着还有酒味,便再刷了一次。
陆鲸放着作业没写,躺床上接着玩刚才的游戏,打算把皮卡丘和小火龙升多几级,再去写作业。
听到门外有趿拉拖鞋的声音,他赶紧把gameboy藏到被子里,摸来旁边的英语书,佯装学习的模样。
门没关严,陆程推开一些,但没有往里走,哑声开口:“鲸仔啊……”
阿公逆在光里,陆鲸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什么事?”
陆程清了清喉咙,停顿片刻,才道:“阿公以后都不喝酒了。”
突如其来的承诺令陆鲸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还是附和道:“哦哦,好啊。”
陆程提了提嘴角,说:“别学习到太晚了,早点去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