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鲸被踢得趔趄,踉跄两步之后重心不稳,一屁股摔到地上。
“姜南风!你搞什么!”姜杰吓坏了,大喝一声,正欲往女儿那跑过去,旁边的陆程拦住他。
陆程的声音很喘:“让南风打,这小孩就该打一顿……但我不忍心打他,所以要交给南风教训他一下……”
老头说是这么说,可借着墙壁上的白炽灯灯光,姜杰能清楚看见陆程泛红的眼角和颤抖的双手。
他拍拍陆程的背:“人见着了,你这下能放心了吧?别太激动,缓一缓呼吸!”
被踢倒的陆鲸懵了几秒,很快反应过来后站起身,顾不上拍灰,冲着野蛮彪悍的女孩大喊:“姜南风你是不是痴线!干嘛一来就踢我啊?!”
“你才痴线!”姜南风学着他不普不粤的口音回骂,泪珠已经簌簌滚落。
不解、委屈、难受、害怕、愤怒……所有的情绪是在火山里酝酿了一路的滚烫岩浆,在见到陆鲸毫发无损地站在她面前时,火山终于轰隆隆爆发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举起手又往陆鲸的手臂连甩两巴掌:“陆鲸你真的是个讨厌鬼!你怎么可以、可以偷偷一个人来这里?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就那么想回广州吗?!”
疼痛在高筑的堤坝上凿穿一个口子,陆鲸不知被她哪一句话刺得脑门发酸,泪水也憋不住了,大吼道:“是啊!我是想回广州啊!我不想呆在这里!我听不懂你们说的话,我找不到朋友陪我去吃麦当劳,我钱包还丢了!”
“钱包的事我也很难过,而且我们都在说普通话了啊!”姜南风吸了吸鼻涕泡,继续喊,“麦当劳我能陪你去吃啊!”
“可你都说你不要吃麦当劳,要吃水粿!”
情绪翻涌的男孩不管不顾,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喊到嗓子都哑掉,“我想吃麦当劳啊!我有三个月、三个月没吃到汉堡包了!阿公总做海鲜,但我、我就是不会吃鱼!不会掰虾!不会弄蟹壳啊!”
“我、我我——”
姜南风被他莫名其妙的指责堵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也跟着瞎胡乱嚷嚷,声音比朗诵赛时还要响亮,“你想要什么就说出来啊!你什么都不说!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我妈不跟我讲明白,我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虫,怎么会知道你那么多想法啊!
“我们这里有比省城差很多吗?不就是、没有你说的那什么地铁吗!你看看你那些同学,现在都不给你打电话了,连那个女生也是!你知不知道陈熙那家伙以前有多小气?买了红白机都好长时间不借别人玩的,但你一来,他立刻借你玩了!”
鼻涕都吃到嘴里了,吸都吸不回去,姜南风扯起衣袖抹了一滩黏糊,又去堵住溃堤的泪水,哭声沙哑又含糊:“陆鲸,你不能这样子,大家都把你当朋友了……你……你想吃麦当劳,明天就去吃,好不好?”
在场的几个成年人被他们弄糊涂了,几人面面相觑。
合着这是因为吃不上麦当劳,所以发脾气了是吗?
陆鲸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因为吃不上麦当劳才情绪崩溃,面前比他还要高一点的女孩哭得肩膀狂抖,一张脸糊满眼泪鼻涕,他自己也是,得不停抹去泪水,才能看清姜南风的脸。
“其实我……我不是真的想吃麦当劳……我只是、我只是……”
种种往事被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一并送了过来,陆鲸又一次溃不成军,泣不成声,就像白天在讲台上时那样。
只不过这一次,有人走过来,重重拍了两下他的手臂。
那家伙一点儿都没省劲,力气大得要命,陆鲸被她打得又是一阵发疼。
姜南风嗓子哭得沙哑,还非要强装着成熟淡定,说:“我知道的,你只是太想你妈妈了。”
回途的出租车上,两个小孩都睡着了,靠窗的姜南风嘴巴长得老大,脑袋一点一点。
坐中间的陆鲸睡姿稍微斯文一点,随着车子摇来摇去,最后斜倚在了陆程肩膀处。陆程浑身一僵,慢慢地才放松下来,他还挪了挪身子,好让男孩靠得舒服一点。
副驾驶位上的姜杰回头看一眼,有些哭笑不得:“臭弟臭妹,惹出了这么一场乱七八糟,结果哭累就睡着了,就跟未断奶的小娃娃一样,剩下我们这些大人,还在担心受怕。”
陆程也是一脸无奈:“还能怎么样,现在的小孩都是独生子女,金贵得要命,不能打不能骂,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
姜杰压低声音:“老陆,回去了也别念他了,陆鲸这孩子是好的,只是性格孤僻了点,这么小的年纪没了妈……哎,慢慢来吧,以后时间还长着呢。”
陆程默然,过一会儿才说:“嗯,对,时间还长着呢。”
陆鲸是被姜南风摇醒的,“喂,到家啦……”
出租车停在了好运楼门口,让陆鲸惊讶的,有不少人在门口等着,巫时迁和他爸爸,陈熙和他爸爸,还有另外几个男孩。
巫时迁脸臭到不行,大步走到陆鲸面前,就像姜南风那样朝他手臂重重拍了两下,调侃道:“你可以啊,小小年纪就学会离家出走了。”
陆鲸低着头咕哝:“我就比你们小一岁。”
巫时迁作势又要打他,凶巴巴道:“还能顶嘴?看来没什么大毛病,赶紧回家吃饭!”
一直守在201的朱莎莉早把陆程做好的菜炊热了,再把自家炖好的乌鸡汤一并拿过来,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对“离家出走”两小时的男孩,她也没多说什么,扯着嗓子喊他们赶紧洗手吃饭。
姜南风真的饿坏了,加上今晚都是她爱的肉菜,埋头扒拉起米饭来,陆鲸动作有些迟缓,他想,可能因为刚才哭得太厉害,这时候太阳穴有阵阵刺痛。
饭后,陆鲸洗完澡出来,姜南风和她父母都回去了,陆程没在客厅也没在厨房,陆鲸闻到了烟味,便转身朝阳台走去。
阳台没开灯,只有从楼下路灯倒灌上来的光,斜斜打在阿公下颌,他的指间有猩红火星闪烁,似乎没察觉到陆鲸的脚步声,只仰头看着天空。
陆鲸跟着望出去,可楼层太低了,还有雨篷阻挡,只能看见窄窄一线天,连月亮都窥不见分毫。
他唤了一声:“阿公,我洗好了。”
长长烟灰烫了手背,陆程这时才猝然回神:“哦,哦……你今夜累了吧,早点去困……哦,困就是碎觉的意酥。”
阿公发音不标准的“煲冬瓜”(标注:粤语里头“普通话”的谐音)陆鲸已经能听懂许多,他安静点了点头:“那我去睡了。”
他转身走出两步,身后阿公突然开声叫他:“鲸仔啊。”
陆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挥挥手:“算了,无事,你先好好碎一觉吧,明日再讲。”
陆鲸回自己房间,他很困了,眼帘一耷拉,很快就昏昏欲睡。
隐隐约约,他察觉到房门被推开一线,可他困得已经睁不开眼了,没法看看,是不是阿公进来给他掖好被子。
第二天一大早,陆鲸顶着一双鼓泡的金鱼眼去敲巫时迁的家门,巫时迁刚醒,头发乱得跟鸟巢一样,打着哈欠问他这么早上来干嘛。
陆鲸问:“今天的球赛,还有没有预我一份?”
巫时迁挠了挠肚子,翻白眼道:“讲什么废话?你不去,我们这边就要少一人了,九点楼下集合,你坐我的车。”
九点,一行人在楼下喊姜南风名字,姜南风探出脑袋跟他们说她不去了,她人不大舒服。
陆鲸坐在巫时迁新买的自行车后座,擡头看向二楼,姜南风看他一眼,摆摆手,说你们玩得开心点,就把脑袋缩回去。
球赛进行到快十一点,巫时迁在的那一队赢了两颗球,满身大汗的一群少年各回各家,踩不动单车了,好运楼的几人索性推着车往回走,反正体育馆离家不远。
大家可惜陆鲸最后没能成功踢进的那个球,七嘴八舌说着,没想到陆鲸个子小小,却那么灵活,能连过三人再来一个远射,就是力气不够了,球被守门员接住。
巫时迁一手牵车,一手搭陆鲸肩膀,语气懒散又得意洋洋:“你们别总说他个子小,等着吧,我看以后他绝对比你们每一个人都高。”
陆鲸嫌弃他一身汗臭,拨开他的手:“我现在也没多矮吧!”
陈熙朝巫时迁大笑:“你担心一下你自己吧,现在就长这么高,我妈说,你肯定不会再长高了!”
巫时迁起脚飞踹:“死胖子,你才不会再高!”
陆鲸回家冲了个凉,早上起床时还不觉得,洗完澡才发觉自己身体很累,连擡手的力气都没有,他以为是自己踢球踢猛了,运动量过了头。
陆程见男孩吃饭吃得无精打采,脸上又浮着不太正常的绯红,伸手去探陆鲸额头,很快惊呼:“我的天,怎么那么烫!”
之后陆鲸像用光电池的玩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房门开开合合,有人进进出出,有人探他额头,捏他手腕,还掰他嘴巴扯他舌头。
阿公不知和谁说着话,陆鲸听不明白,他放任自己一点一点往下沉,梦境或破碎或连贯,和以前一样,梦里有母亲有旧同学,但蹦得更欢的,是那群总吵吵闹闹、说不赢就直接动手动脚的好运楼小孩。
半梦半醒的时候,他被人扶坐起来,是阿公,端一瓷碗送到他嘴边,叫他喝下去。
可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太苦了,陆鲸只抿了一口,就被呛得猛咳不停,他闹着不喝,手胡乱挥甩,直接打翻了那瓷碗。
瓷碗碎了,药汤撒了,陆鲸边咳边躲回被子里,昏昏沉沉中,看着阿公半蹲在地,骂骂咧咧地擦地上的水渍。
陆鲸心想阿公肯定气坏了,不然怎么老骂他“讨厌鬼”。
陆程打扫完地上所有脏污和碎片,确认陆鲸额头的烧没有再往上窜,才端着簸箕走出房间。
他换下被泼湿的衣服,重新给紫砂中药壶里倒上两碗水,搁到煤气炉上重新熬。
门铃响了,陆程走去开门,来的是姜南风,她举着一盘五香牛肉,说:“爷爷,我妈说担心你没时间做饭,买了五香牛肉给你今晚能吃。”
陆程急忙接过,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哎呀你们真是太客气啦,我本来打算随便吃点白糜配鱼饭就好了,现在还有加餐。帮我谢谢你阿妈啊!”
“客气客气。”姜南风探头探脑,问,“他退烧没有啊?”
“还没呢,刚才给他熬了药,这家伙嫌苦不喝,还打翻了药碗,泼了我一身!”陆程端着五香牛肉往饭厅走,嘴里还念念叨叨,“现在又睡过去了,这家伙跟他妈一样,都是讨债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