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后的朱莎莉成了全职师奶,每日与菜篮子和柴米油盐打交道,所以公元厂后来的沉沉浮浮,已经和她无关。
作为“公元人”,朱莎莉年轻时一直用自家的胶卷。
拍照可以算是朱莎莉为数不多的爱好,虽然从姜南风的专业角度出发,母亲的构图和审美都一般般,可胜在母亲什么都拍,除了人像和风景,还会拍一些静物。
姜南风这次回来是带了任务的。
上个月她接受了潮博馆的联名合作邀请,要为其设计一组带潮汕元素的IP形象,暂定秋冬时先推出一组盲盒,届时会在馆内和线上同步发售。
虽然能从网络查到不少具有年代感的资料,但姜南风还是想要从自己的回忆里提取一些灵感。
翻开相簿,页与页之间有轻微的黏连,撕开时会发出“唰啦”一声。
有些相片边角有红色日期,有些没有,但翻到相片背面,有母亲仔细标上的日期和地点,很方便姜南风做资料搜集。
她一张张看过去,将具有代表性的一些相片抽出来。
其中一张是母亲抱着她,站在龙湖乐园门口拍的照——乐园1997年被拆除,后来原地建起了南国商城,之后又拆了,直到这两年才建起了万象城。
相片里的朱莎莉笑得开心,而脸蛋好圆的小南风皱眉扁嘴,一幅要哭的模样。
姜南风以前问过朱莎莉,自己那时候怎么了,因为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母亲笑说,那时候你的胆子好大,一直闹着要坐海盗船,结果吓得全程在哭,回家还在目汁目滴啜泣、哭泣,连给你买雪条你都不愿意笑。
姜南风翻转相片,母亲字迹清秀,「90年儿童节摄于龙湖乐园」。
是她四岁那一年。
继续往后翻。
有姜南风在幼儿园时参加舞蹈表演的相片,《皇帝的新衣》。
许是胃口太好加上家人溺爱,姜南风从小身材就比同龄人胖一些,也是巧了,正好能当“皇帝”这个角色。
可也有一个问题,这“皇帝”到演出最后是要脱去衣服的,身上就剩一条短裤,半裸着在舞台上走。朱莎莉听到这事就不同意了,说年龄再小也是个姿娘仔小女孩,怎么可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赤身裸体。
据说为了这事,朱莎莉差点大闹园长办公室。嗯,这些都是姜杰说的。
后来朱莎莉想了个办法,她去布市挑了一匹肉色的布,亲自踩衣车,给“皇帝”量身定做了一套肉色的打底衣裤。
这表演竟打进了市儿童舞蹈比赛的总决赛,要在大剧场里表演。
姜杰是搞音像的,那时候家里刚买摄像机,可以录制录像带的那种——长大后,姜南风才知道在九十年代初,买了摄像机的家庭是极少数91年的售价约7000元一台。
她惊诧姜杰那时候就如此富贵,朱莎莉有些赧然,说那几年你老爸是赚了点钱,接着就用“哎呀你不懂”这句话搪塞了过去。
总之,除了相片,小南风“裸”着身子、在舞台上大摇大摆绕着圈走的“黑历史”,还被影像记录了下来。哦,她身后还跟着俩侍女,弯腰替她拎着那“聪明人才能看得见”的斗篷。
家用摄像机成像的效果有限,姜杰当时离得又远,虽然小南风穿了打底衣,可在录像视频里,看上去就和没穿衣服没啥区别。
那段表演竟让姜南风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一等奖”。
后来逢年过节,一有亲戚来家中坐,姜杰肯定要拿这饼录像带出来臭显摆,亲戚们猛夸小南风演得真好,而小南风只想找条地缝钻。
姜南风赶紧往后翻,不想再想起这大型社死现场。
儿时的毛绒玩具熊、会打鼓的电动猴子、搁今天看很有复古感的发条旋转音乐玩具、早逝阿嫲留下来的手风琴、拜神用的红白粿、少先队员队徽和小队长臂章、笨重的老式彩电和捣腾录像机的姜杰、“出花园”时的红木屐……
突然之间,姜南风停下动作。
怔愣片刻,她把那张相片,从相簿袋里取出。
那是一群少年人的合照,站在老楼前,大部分人的脸上都带着笑。
他们面容稚嫩,眼里多多少少都带着孩子气。
这时恰好游烨小跑着出来,嚷嚷着:“妈咪妈咪,肚子痛,要拉臭臭!”
姜南风赶紧放下相片,领着小孩到厕所。
“妈咪你要关门,不能偷看……”
“知道知道,你要好好擦屁股,教过你很多次的,不要弄得到处都是哦。”
姜南风把纸巾递给他,转身走出并把门带上。
这个年纪的小孩开始有些莫名的坚持,也开始有性别意识,这是好事,就是大便擦屁股这件事游烨还不是特别熟练。姜南风想,这段时间得多让他练练,免得之后上小学时拉裤子上了。
唔,她小学时班上有一男孩就发生过这种糗事。
果然,没过一会儿,游烨就在里头叫唤:“妈咪,我不会擦——”
姜南风呵笑一声,故意捏着鼻子走进厕所:“哎哟,是哪只猪仔拉的臭这么臭啊?”
游烨笑得肩膀一颤一颤,仿佛恶作剧成功,还踊跃回答:“是我,是我这只piggy。”
姜南风替他擦干净屁股,朝他屁股拍了一下:“把裤子拉好,然后洗手。”
“喔!”
有些年岁的马桶冲水力度很弱,姜南风还没去上大学前就已经这样了,得按好几次,纸团才能被卷走。
她洗完手走出厕所,发现游烨站在餐桌边,手里拎着刚才被她取出来的那张旧相片,一双眼盯着相片,神情好认真。
姜南风心微微一沉,走到他旁边,笑着揉他脑袋,“在看什么?”
手指在相片上点了点,游烨擡头问:“妈咪,他们都是谁啊?”
姜南风默了几秒,接着轻声道:“他们啊……是妈咪的朋友。”
游烨一双黑眸滴溜溜转,又问:“那这里面,有没有谁是我爸爸呀?”
姜南风这次的停顿长了几秒,很快她反应过来,屈起指节敲了一记小孩的额头,睁大眼否认道:“没有没有,这里面没有!”
游烨撇撇嘴,“哦”了一声,放下相片转身走回卧室。
姜南风轻叹一声,会不会擦屁股都是湿湿碎的小事了,眼前这个问题才是大件事。
她重新拿起那张相片。
就算相片过了胶,那层塑料薄膜依然让时间染得泛黄模糊,连带着那些笑脸都快要看不清了。
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把她的发尾轻轻托起。
短发挠得下颌发痒,姜南风又把发丝掖到耳后。
心想:那一天起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