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南风有一年没来好运楼了。
最后一次来,是去年,替母亲朱莎莉料理身后事的时候。
当时她伤心欲绝,着实不愿在这承载了她整个青春的房子里触景伤情,只匆匆从旧相簿里选了一张母亲的单人照,用来做灵堂相片。
相片其实是母亲五十六岁那年为了重办港澳通行证拍的,她笑得眉眼微弯,眼角有淡淡皱纹,和姜南风一样的酒窝,浅浅陷下去。
母亲觉得相片好看,便让照相馆帮她单独洗一张出来,她可以收进相簿里。
好运楼楼下有一扇大铁门,以前只让有钥匙的住户进出,可现在那扇锈迹斑驳的大铁门敞开着,一眼就能望到底。
“这铁门现在都不关了?治安有那么好了?”姜南风自言自语道。
手被晃了晃,姜南风低头看已经快及她胸口高的小男孩。
游烨眨了眨一双黑眸,问:“妈咪你在说什么?”
姜南风提提嘴角,边领着他往内走,边问:“弟弟本地称呼儿子为“弟弟”,女儿为“妹妹”还记得这个地方吗?妈咪和嫲嫲以前带你来过的。”
游烨小脑袋瓜子晃了晃:“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手在小腹前比划了一下,姜南风说:“两三年前了,那时候你才这么高。”
游烨左看右看,确实没什么印象,噘着嘴说不记得了。
铁门后是笔直的一条小道,姜南风指着小道尽头一间已经用红砖封住门洞的平房,又一次跟游烨介绍:“喏,以前这里是门房室,现在已经没有了。”
快读小学一年级的男孩如今就是问题王,主动问道:“门房室是什么啊,妈咪?”
“里面住一位保安伯伯,会守着这里,看有没有陌生人进来,然后每天都会帮大家收报纸和书信。”
游烨更疑惑了,普通话讲得字正腔圆:“报纸和书信又是什么?”
姜南风顿了顿。
确实,他们这一代小孩出生在智能信息时代,报纸、书信,都是老古董了。
就连如今的快递包裹,都极少见商家再用报纸做填充物。
姜南风还在思考着怎么回答,游烨已经被另外的新鲜事物吸引了注意力,声音激动:“妈咪!有只小猫!在那里!”
以前的单车棚早就拆了,如今的好运楼楼下有一小片空地,住户将家里摆不下的盆栽堆放在墙边,有颗黄白相间的小脑袋,从其中一个花盆后方探出来,眼神里有浓浓的警戒。
姜南风又顿住了。
怎么这猫崽……长得那么像当年的“细细粒”?
游烨刚往前踏出一步,小猫立刻缩回脑袋,反应极其迅敏,几下便跳上矮墙,跳到墙的另一边,不见了踪影。
“啊,小猫走了。”游烨有些失望。
“走吧,上楼咯。”姜南风揉了把男孩的柔软黑发。
老屋是203房,拾级而上时,姜南风难免有所感触。
这座以前怒其不争的小城近几年总算往前走了,小公园项目修好了,万象城开起来了,过海隧道快完工了,B站关于汕头美食的视频多不胜数,要不是因为疫情,去年都能开亚青会了。
可这好运楼,就像一只被琥珀封住的蚂蚁,生命停止住了。
瞧瞧,那年被哪个叛逆少年发怒时踢烂的白墙,现在依然破着皮,露出底下土黄色的墙体。
一层三户,二楼只剩202房有人住,但住谁就不知道了,在南风记忆中这房子已经转手了两三次。
前几天回南,下雨又升温,虽委托了家政公司定期上门打扫,不过没住人的老房子仍像块发霉吐司,空气潮湿浑浊。
姜南风打开客厅朝南的窗户。
风拂起秀发,她轻轻顺到耳后,习惯性地朝下方内街方向看了一眼。
游烨已经溜进房间里开始了他的“探险”。
其中一个房间里的大书柜让他眼睛一亮,但他不敢乱碰,兴奋地呼唤:“妈咪!妈咪!你快进来!”
姜南风拍拍手上沾上的灰尘,走进她以前的房间:“干嘛干嘛?”
游烨踮着脚,指着书柜上中层的透明玻璃:“妈咪!是路飞和卓洛!”
书柜里有一套《ONEPIECE》,是她从好多年前就开始收集的东立正版单行本,很多连塑封都还没拆,八角尖尖,按顺序码好,书脊上印着一个个角色。
不过这里只有半套,另外半套在她广州的住处,也是收藏用。
“我能看吗妈咪?”游烨眼睛眨得飞快。
姜南风拉开玻璃,抽出第一册,快速地翻了一下:“是可以啦,但不知道你看不看得明白……”
游烨这一年学会的字不少,姜南风看动画的时候他也会陪着看,不过字幕跳得太快的时候,小孩跟不上,就会一直问姜南风故事情节,小嘴叭叭跟机关枪似的,后来姜南风索性找了以前粤语配音版本的动画给他看。
虽说是全年龄向的作品,但始终不是幼儿类动画,姜南风本以为游烨兴趣过了就会回去看他的汪汪队或奥特曼,谁知道游烨把动画断断续续地看完了,还能和她讨论起人物和剧情。
台版漫画是繁体字,姜南风怕游烨看不懂,没想小孩儿捧着书,坐到她靠窗的书桌旁,一页页认真地看起来。
姜南风笑了笑,也行,就当绘本阅读吧。
下午一点,房间内的阳光还算充足,但姜南风还是给游烨开了灯,她清楚再过一会儿阳光就要溜走了。
她从书柜里再拿了几本已经拆了塑封的漫画,连同游烨的小熊水壶,一并放到桌上,交代道:“那你在这里乖乖看书,妈咪去嫲嫲房间收拾一下东西哦。”
游烨乖巧应答:“好。”
钟点工把地板擦拭得干净,姜南风单膝跪地,把红木斗柜最下层的抽屉用力拉出,里面装的东西太重,木头接缝处发出吱呀惨叫。
是一本本旧相簿,厚且沉,封皮上的塑胶覆膜被氧化,像蒙了尘的回忆。
母亲的相簿是按年份进行收纳的,每一本相簿上还会贴上标签贴,认真写上年份。姜南风找出八几年开始的那几本,沉甸甸,捧到餐厅的红木圆桌上,打算从里头挑一些相片做素材。
朱莎莉以前在公元胶卷厂工作。
五十年代的公元厂可厉害了,它不仅突破了被欧美日本垄断的感光技术,制出中国第一张感光相纸,为中国感光行业打开了一扇大门,之后又成功研制了黑白胶卷、彩色胶卷、X光胶片等等感光材料,产品在国内热销,还远销国外。
八十年代,公元厂的相纸胶卷产量稳居全国首位,本地人更是有一句谚语,“娶了公元人,等于娶了半个华侨”。
——姜南风是后来查资料的时候才看到这句话的,她不知道,父亲姜杰娶了母亲,是不是有这个原因。
只可惜,和许多国营厂一样,从九十年代开始厂子连年亏损,到1993年已经负债四十多个亿。
母亲也是这一年下了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