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起蛰,万物复苏,“平安结”恢复了正常的帮扶活动。
上次特殊亲子游的游记更新至社交平台后,大数据给了流量,那条帖子小火了一把,“平安结”的账号增粉数千。
关好彩早有预料,提前问过老人和家属们,给不愿意露面的人打了马赛克。
包括她自己。
她始终觉得自己的出现,多多少少会给“平安结”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况且这也不是她的个人vlog,不需要她出镜露脸。
另外她也按林婶的意思,给白云打了马赛克。
白云情况特殊,林婶不希望她因为这份特殊,遭到无谓的品头论足。
有不少网友发来私信表示捐助意愿,向天庥一一婉拒,表示目前“平安结”的捐助足够,但欢迎爱心人士有空闲的话可以加入进义工队伍。
让向天庥头痛的是另外一件事,许多曾经拒绝过赞助“平安结”的商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重新联系上他寻求合作。
流量就是块散着甜味的糖果,既能引来真心诚意,亦能引来不怀好意。
关好彩对此经验充足,让向天庥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可以酌情考虑和部分合适的商家合作,毕竟没有资助的公益实在寸步难行。
虽说过多资助的公益容易遭人话柄,这是对公益组织者最大的考验,但关好彩对向天庥很有信心,因为这家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属于“担屎都不偷吃”的类型。
“平安结”逐渐成了关好彩生活中的重心,这点她也想不明白,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
只能说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近向天庥者都会变成“烂好人”一个。
她买了部新手机,另外办了张新的电话卡,把新号码登记给了几个住处离她比较近的长者,就像向天庥、孙琳、赖海洋等人那样,方便她们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联系上她。
毕竟她仍然算是“社会闲散人员”一名,闲的很。
关好彩曾经一度对手机铃声、信息提醒、来电振动感到恐惧,长期让手机处在飞行模式,甚至关机,但这部新的手机,她一直保持开机,铃声打开,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没有调为勿扰模式,只要手机一响起,她都会尽可能第一时间接。
羊城连续多雨,气温忽热忽冷,每每到这种换季的时候,就会有老人身体不适,有一个雨夜,关好彩刚睡着没多久,手机响了。
来电的是蔡阿婆,在话筒那边痛苦呻吟,喊“救命”。
窗外落下一道惊雷,关好彩宛如被劈中,整个人睡意尽失,趿拉拖鞋跑下楼,一边保持着跟蔡阿婆的通话,一边骑着共享单车冲到蔡阿婆家。
蔡阿婆趴在床上,捂着小腹,脸色发白,浑身冷汗,地上还有呕吐物。
关好彩赶紧叫了120,陪她去了医院。
诊断是食物中毒,蔡阿婆有吃隔夜菜的习惯,而且还不止隔一夜,有的菜她放上一周都还没吃完,关好彩和向天庥每次去她家里,都会帮她把冰箱里的隔夜菜拿出来处理掉,可蔡阿婆节俭惯了,一直改不过来这个毛病。
向天庥赶到医院,在急诊室里找到了关好彩。
蔡阿婆睡在走廊墙边的一张加床上,手上扎了针,正在吊盐水,许是因为太疲惫,老太太阖着眼休息。
关好彩也是,她坐在床尾的椅子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被雨淋湿的长发胡乱粘在脖子和下巴处,裤管卷了起来,一高一低,露出来两截小腿白得发光,显得溅到小腿肚上的泥水格外刺眼,一双运动鞋更是脏得好似泥坑里滚了一圈。
向天庥叹了口气,回车上取了关好彩放在他车上的洞洞鞋,还有湿纸巾和干毛巾,再回到急诊。
关好彩睡得不深,感觉到有人走到面前,猛睁开眼,看清是向天庥,人才卸了劲。
她伸着懒腰打哈欠:“你来啦……蔡阿婆洗了胃,现在在吊盐水。你联系上她家属没有?我打过几次电话,他儿子都没有接。”
“我联系上她新抱*,说是她老公去打牌了,还没回家,她说她晚点会过来。”
向天庥一边说着,一边在她身前蹲下,捧起她一边小腿。
关好彩瞬间冒起鸡皮疙瘩,左右张望,惊讶道:“你干嘛、你干嘛!大庭广众的你干嘛!”
向天庥白了她一眼:“乱想什么啊?正经点好吗!给你擦干净。”
关好彩蹭了蹭鼻尖。
最近他俩独处时,向天庥也没少像现在这样半蹲在她身前。
向天庥不知道关好彩心有旖念,脱下湿掉的运动鞋,见她裸着脚,挑眉问道:“着急到连袜子都不穿?”
关好彩声音软下来:“太着急啦,能记得穿鞋就不错了,不然还得穿拖鞋。”
——这还是向天庥提醒她的,再着急也得记得穿鞋,穿拖鞋容易崴脚,别人还没帮上,自己先受了伤。
向天庥让她踩着他的大腿,先扫掉腿上的泥沙,再用湿纸巾擦干净,最后给她套上洞洞鞋。
深夜的急诊人不少,但整个氛围挺安静的,关好彩垂眸就能看见向天庥头顶上的浅浅发旋,还有随着动作微颤的黑直睫毛。
她心里一阵阵暖,等两条腿被擦得干净清爽,她用力揉了把向天庥的脑袋。
蔡阿婆到医院时是十一点,直到凌晨两点,他们才等来了蔡阿婆的儿子陈超。
他一身烟酒气,见到向天庥和关好彩也没说声“谢谢”,直接跑去问医生他老母现在是什么情况,有无生命危险。
当医生说,蔡阿婆只是轻微食物中毒,其他没什么大碍,提醒家属要多注意,别让老人吃太多隔夜菜,陈超敷衍地点头说好。
医生走后,陈超开始跟谁打电话,一开始他是在急诊里面打的,被护士阻止后才出去外头打。
在他没出去之前,关好彩大概听出,他在跟谁提“老人院”的事。
蔡阿婆这时也醒了,虽然面色仍然惨白,但至少有力气说话了。
看见儿子来,她一开始还挺欣慰的,可没想到,儿子一开口就埋怨她,说明明给她找了家老人院,她偏不去,这次要不是有“平安结”的人帮忙,她恐怕要凶多吉少。
老实说,关好彩还挺意外的,因为这段话乍听之下没什么大毛病,是很典型的亚洲亲子沟通方式,别扭又拧巴,她以前和外婆沟通也常常是这个鬼样子,总以埋怨掩饰心里的关心。
关好彩心里还在嘀咕,蔡阿婆的儿子是不是酒后露真情了。
蔡阿婆挥挥手,让儿子靠近一点,陈超没多想,打了个酒嗝凑了过去。
谁都没料到下一秒,蔡阿婆扬起没扎针的那只手,在急诊走廊里甩了儿子一巴掌,“啪”一声干脆利落。
刚经历过洗胃的老人肯定没什么力气,那一巴掌应该是不痛不痒的,但声音竟比今晚的雷声还要响亮,同样在走廊上加床的病人和病人家属都望了过来。
关好彩和向天庥都傻了,尤其是向天庥。
蔡阿婆进帮扶名单已经挺长时间了,向天庥跟她接触得比较多,阿婆人很好,可惜她的家人都可以称得上“极品”。
而蔡阿婆的性格并不强势,所以每每让家人欺负了,她也只是长叹几声,说一句“子女都是债”。
别说打儿子一巴掌了,平日蔡阿婆吵架都吵不赢。
所以陈超更是被打懵了,睁圆了眼,不停喘着粗气:“你、你干嘛打我?”
“我就是嫌打得你少啊……”蔡阿婆悲愤交加,硬撑着坐起来,痛心疾首地指着儿子骂,“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送我去老人院!我之前偷听到你和你老婆讲话,你们是怕我好像钟伯那样死在自己家里!怕我条尸熏臭屋!怕我到死了都要拖累你们,让你们房价要降十几廿万,还不好卖!”
众人哗然,陈超本来脸就红,这会儿逐渐变得一块猪肝,咬牙骂:“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啊?!”
“对对对,我就是老糊涂,一直相信着你总有一天会记起我是你妈!咳咳、咳咳!”
蔡阿婆情绪太激动,咳嗽不停,手背上的针也晃了,扎出了血。
护士和医生跑过来处理,关好彩和向天庥也劝老太太别那么激动,陈超后知后觉,跳起来大叫:“真是好心被雷劈——”
“这里是医院!不是菜市场!”医生大声呵斥,“家属你先出去等吧!阿婆你也冷静一下,你现在不宜这么激动!”
陈超被多道目光注视,恼怒至极,甩手离去。
关好彩瞥了眼男人的背影,撇嘴嘟囔:“小心被雷劈啊。”
向天庥捏捏她的指尖,示意她别火上浇油。
蔡阿婆压抑太久,一发泄出来就停不住,她侧身躺,面对着墙壁哭,说她自从好些年前开始就没从儿子那拿过赡养费了,儿子要换车她还从储蓄里拿出几万块给他帮补,儿子还总盯着她这套老房子,隔三差五地问她什么时候要把房子过户……
“每次你们拿过来的大米豉油,其实都被他们拿回家了……这些都算了,但我就剩这套房子,我今天给了他们,明天就要去睡天桥底了……”
蔡阿婆太累,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再次睡着。
向天庥等蔡阿婆情况稳定了,再出去找陈超。
找不到,他给陈超打电话,陈超没接。
向天庥忍无可忍,把子女不赡养老人可能会面临的法律责任发给他。
没一会儿,陈超打来电话。
向天庥一接起,陈超就在那头骂:“我什么时候没赡养她了?!我知道,你们义工一定是站在老人那边的!对我妈照顾得那么殷勤,是想让我妈好像黄伯那个老懵懂那样,把房子捐给你们吗?!”
向天庥这次十分冷静,态度坚定不移:“请你放尊重一点,我们对长者做的每件事都是出自真心,对得起天地良心。如果你对我们组织有任何怀疑,可以报警或寻求法律途径,但同样的,我们义工会将在帮扶时看到的情况,如实反映给街道工作人员知情。如果情况越来越严重,阿婆是有权利向你提出诉讼的,也请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他不再像上次面对黄伯儿子指责时那么迷茫和彷徨,也没再怀疑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有无意义。
肯定是有意义的,因为有意义,所以他的身边、身后才会站着越来越多的人,支撑着他继续哥嫂的善心。
陈超气急败坏,在那边胡乱骂着,向天庥拒绝跟脑子不清醒的人对话,把手机拿远一些,由得陈超爱怎么骂怎么骂。
陈超骂了一会儿,发现得不到任何的回应,终于稍微冷静了一些,对着手机吼:“凭什么说我不赡养她?我把她送老人院也有我自己的考虑,她一个人住家里无趣又危险,去老人院还能有个伴!而且我给她找的还是好的老人院,不便宜的,一个月要好几千!”
向天庥把手机贴回耳边,冷声道:“那你要送她去老人院,问过她意思了没有?”
陈超顿住,哑了片刻。
向天庥继续:“你妈妈虽然是年纪大了,但她认知清楚,身体健康,你问都不问就要送她去老人院,有在意过她的想法吗?她是老了,但她还是个人,你能不能尊重一下她?你觉得你妈妈是缺一个护工还是缺一个老人院的床位吗?今年过年我们和她一起吃饭,她一直给我们看你们发在朋友圈里的旅游视频和照片,她只是想下次你们自驾游,车上能有她一个位置!
“还有,这次她为什么会食物中毒?因为上周周末你们说好了要回来吃饭,她做了一大桌子菜,结果你们临时放了她鸽子,那些菜全剩下来了,她这个礼拜一直在吃!我做义工的时间其实不算太长,但像你这样的家属见得实在太多了,你要继续当‘不孝子’是你的事,我会继续做我应该做的事。”
他噼里啪啦输出一轮,没等陈超那边回应,最后说了句“你自己好好想想要怎么做”,就挂了电话。
身后响起“啪啪啪”的鼓掌声,吓得他打了个寒颤,猛回头,鼓掌的是关好彩。
“向总——”关好彩又捏着狐媚子似的嗓子夸他,“向总好man啊——而且一点都不黐脷根,好厉害!”
向天庥一伸手就把她箍到怀里,赧然道:“够了啊……也就是在你面前我才会黐脷根……”
关好彩顺势抱住他的腰,抬眸看着他:“我是真的在夸你,wuli天庥越来越棒了。”
“近朱者赤嘛,跟着你跟久了,总要学会几招傍身。”向天庥笑着低头,鼻尖碰了碰她的,“怎么出来了?”
“我看蔡阿婆的嘴唇有点干,想去买瓶矿泉水和吸管给她喝两口。”
“那我陪你去。”
两人去买了水,再回来的时候,陈超居然也回来了,就坐在蔡阿婆的床尾。
向天庥和他大眼瞪小眼,谁都没说话,是关好彩把买来的水交给陈超,让他待会喂蔡阿婆喝点水。
陈超捏着矿水瓶子,终于道了声:“多谢……我在这里陪着她就行,你们回去吧。”
向天庥没再多说什么,“嗯”了一声,牵着关好彩离开。
车停在地下停车场,两人在等电梯的时候,忽然异口同声地说了句:“要不在这里再等等吧?”
两人都愣了会儿,关好彩认真思考起来:“你觉不觉得,我们的频率总是很一致?好多次都是同时说同一句话。”
向天庥点头同意:“可能因为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关系吧,说不定我们俩还是同一时间出生的呢,关好彩,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关好彩不解:“这叫什么?”
向天庥学她捏着嗓子,装腔作势:“啊,这该死的宿命感啊——”
关好彩气笑,掐了他胳膊一下:“神经病!”
两人在急诊外找了张空凳坐下,想等蔡阿婆吊完最后一瓶水再走。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打在医院挑高玻璃窗上,周围的长凳都坐了人,有老有少。
有个小男孩和子瑜差不多年纪,可能因为身体不适,一直哭闹,男孩爸爸脸上已经很疲惫了,但还是抱着他出了大门,在门外走来走去,拍着小孩的背哄他睡觉。
向天庥一直看着那对父子。
关好彩支肘轻撞了他一下:“干嘛一直盯着人家看?”
向天庥牵住她的手,回忆道:“以前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子瑜半夜发烧,我带他来挂急诊,吊完针得观察一段时间,他睡不着一直哭,我就抱着他来来回回走,和那个爸爸一样。”
“嗯,你真的跟子瑜‘爸爸’一样了。”
关好彩把他的手拉到身前,垂眸捏着他掌心薄薄的茧子,忽然语出惊人,“那你什么时候要去办手续,真正当上人家的爸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