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好彩饿了,在第二次结束之后。
大龄“青头仔”的胃口实在不容小觑,而且感觉没比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差,向天庥刚丢了一个,回来的时候又想拆一个新的,被关好彩急忙阻止。
她甚至胡思乱想,觉得一定是老天爷为了惩罚她之前总在床上假惺惺做戏,这回派了个真正能干的来了。
又喊又哭的,关好彩到底是累了,房间送餐还没来时,她打了个盹儿。
梦很乱,却真实。
她见到了头发还没变白的外婆,坐在床边,翻动相簿,默念着谁的名字。
阿君,还是阿军,抑或两个名字都有。
门铃响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听见向天庥压低声音,让门外服务员不用进房间。
向天庥尽可能轻地把餐盘上的碗筷盘子放到小桌子上,就听到床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看过去,哑声问:“醒了?”
关好彩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点头:“我在哪里吃啊?”
向天庥失笑:“你想在床上吃吗?”
关好彩又点头:“我走不动,腿被你弄得没力气了。”
向天庥脸热,本想喊冤,但想一想,他最后好像真的过分了点,关好彩求饶到声音都哑了,他也不愿意停。
他端着那碗盖着保鲜膜的云吞面走过去,开玩笑问道:“那用不用我喂你吃啊?”
“要啊,我手被你抓得好痛。”关好彩抻直一对手臂,控诉道,“你看我的手腕,被你抓得又红又肿。”
向天庥睨了一眼,她那对腕子上什么痕迹都没有,他刚才是有紧握着它们,可也有注意力度的。
他放下碗筷,陪着关好彩演:“行行行,我喂你吃总行了吧,我的大小姐。”
怕弄脏被子,向天庥去浴室取了条浴巾,铺在关好彩身前,又把椅子搬到床边,坐下。
他掀了碗公上的保鲜膜,问:“请问大小姐,想先吃面还是先吃云吞?”
“先喝口汤吧。”关好彩忽然想到,“我回来广州的第一个晚上,吃的也是云吞面。”
“哦?”
“那家的云吞面也和今晚的一样,都是云吞摆在最上面,还添了两条油菜,但没有韭黄。”
向天庥低声笑:“那岂不是满足了你的需求?你次次都走韭黄的,从小时候就是这样。”
他舀了勺汤送到她唇边,哄小孩似的:“来——饮汤汤。”
关好彩撩起眼皮瞪他一眼:“你是把我当成子瑜了吗?”
她喝了汤后,向天庥还用勺子刮了刮她的唇角,笑得眼睛弯弯:“这样才是把你当成子瑜。”
关好彩举起手作势要打他,他也不避,关好彩只好灰溜溜放下手,没好气道:“吃云吞啦。”
“他们的云吞肯定没我家的好吃。”向天庥舀了颗云吞喂过去,“这个说不定还是预制菜哦。”
“你怎么无端端开始搞起商业拉踩了?我又没夸它好吃……”
云吞烫,关好彩分了几口才吃完,发表感言:“老实说,其实不比你家的差啦——”
向天庥拉下脸,斜眸睨她。
关好彩改口:“但还是你家的好吃,向天庥做的最好吃。”
向天庥鼻哼一声,又舀了口汤给她清清喉咙。
关好彩吃着吃着,悲从中来:“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剩下你会对我好?”
“别乱说,你把叻婆摆到哪里去了?”见她的嘴角有些许油花,向天庥伸手替她抹去,继续说,“还有你妹、白云、林婶、卿姨,连子瑜都对你好耶,怎么会只有我?”
“外婆不要我,她要跟她女儿去新加坡……”
眼泪的开关好像被谁拧开了,眼眶里又蓄满了水,关好彩抹了一下,手背湿漉漉的。
“明明是她……硬要把我从酒店拉回家的。楼梯那么窄,我个行李箱搬都搬不上去……房间那么小,家具旧成那样,连个梳妆台都没有!厕所只有一个,马桶不能一次丢超过两团草纸不然一定会塞,要称体重还要去偷郝韵的秤……这些我都忍了,但她、她怎么……”
泪水越来越多,关好彩怎么擦都擦不完,一颗接一颗掉到浴巾上,“我在上海的时候,有问过她,要不要搬来上海和我一起住,她说她不要……我又提过要在广州买套房给她,她也不要,说那些老街坊离不开她,她也不想离开住了一辈子的地方……行,我信了,觉得她的固执也是她的原则,她坚持,我就尊重。到头来,黄昭君一句话,她立马可以了!黄昭君是她个宝贝女,那我呢?我是她的什么人?”
“傻妹,你是她的宝贝孙女啊。”向天庥替李静芬回答。
他放下勺子,拿来纸巾,轻捧起关好彩的脸,帮她擦干泪水,说:“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叻婆就严肃警告我,让我不可以欺负她的心肝宝贝,要我发毒誓,这辈子都要对她好。”
——如今他做“二五仔”做得炉火纯青,刚刚把关好彩的情况汇报给李静芬,现在又把李静芬的爱意转述给关好彩。
“心肝宝贝?你是不是听错了啊?黄昭君才是她的心肝宝贝,无论让她伤了多少次心,只要黄昭君一回来,李静芬就会开心得好似后生了几十岁,又订酒家又食大餐,恨不得鲍参翅肚全买给她女儿吃。换做是我久久回一次家,她只会给我买濑粉、煲鱼汤,最多就叫郝韵去‘诚心’斩几只蜜汁鸡翅……”
“听你这么说,我倒觉得叻婆对她女儿客客气气,像招待好久没见面的客人亲戚,但对上你,才是家人会做的事。”
向天庥低声细语,“你自己问问自己,你会想吃那些山珍海味,还是每晚饮一碗老火靓汤?是贵价私房菜好吃,还是清晨刚出锅的西关濑粉好味?”
“你一向都帮着她说话的啦……”关好彩心中有答案,她只是嘴硬不认。
向天庥白她一眼:“你有没有良心?”
关好彩故意说:“没有。”
“嗯,你没有良心。”向天庥捏了一下她的脸,“你是口硬心软。”
刚擦完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关好彩以为已经枯了的那口井,被向天庥凿啊凿,凿啊凿,终于挖到了水源,只要破开一个小口,就能不停往外涌出井水。
向天庥没瞒她:“你刚睡觉的时候,我给外婆打电话了,她也跟我讲了你们今晚因为什么事情闹别扭。”
关好彩看他。
“外婆她知道,一旦遇上了你妈妈的事情,你就会变成一只刺猬,逮着人就扎,但她还是选择跟你讲这件事。”向天庥见她反应不大,继续说,“她说希望等你冷静下来了,再跟你好好谈一谈。好彩,难道你又不相信外婆了?外婆对你的爱,只是没说出口而已。”
关好彩微恼:“相信又有什么用?她现在不就打算要抛下我这个拖油瓶了?”
向天庥挑眉:“这都什么话?哪里来的拖油瓶?”
“你不知道,有的时候我们吵架,她就会怪我和郝韵是拖油瓶,让她一直都没得退休,操心完我,又要操心郝韵。”关好彩越说越气,“还有每次吵架,她总爱叫我们那么不喜欢跟她住就搬出去!”
向天庥哭笑不得:“那不都是气头上的话吗?你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是会对着别人发脾气啊。”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喏,我就是受害者一号。”
关好彩撇撇嘴:“……对不起咯……”
是的,她没有什么资格说外婆和郝韵脾气古怪。
她们一边嫌弃着对方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却悄悄地长成了对方的样子。
向天庥问:“你有给外婆机会表达她想说的吗?”
关好彩低头默了片刻,再开口时有一丝哽咽:“她不说,我也清楚。同她一起住了那么多年,我当然了解她,虽然口上总说‘生块叉烧都比生黄昭君好’,但她打心眼里,还是希望能跟黄昭君多见几面。”
关好彩小时候跟外婆睡一间房,好几次午睡,睡着睡着忽然醒来,发现外婆并没有睡着。
她背对着关好彩,坐在床边,捧着一本相簿,一页一页地翻。
都说小孩子没什么记忆,可关好彩却对这个场景记忆深刻。
她甚至还能记得,那时候外婆房间的窗帘是蓝色的,上有白色碎花,布不厚,不像现在这样可以遮挡住全部的光线,于是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就像被雨淋过。
她的视线中,只能看见外婆的背影,肩膀一颤一颤,好似泡在一场永不停歇的雨里,冷得她发抖。
后来,关好彩偷偷去打开过外婆的床头柜抽屉,拿出那本相簿。
里面的照片,除了一个她未曾见过面的男人,剩下的多数是年轻的李静芬,抱着或牵着一个小女孩的照片。
那小女孩与当时的关好彩有几分相似。
“后来长大了,我越来越明白为什么外婆要一直守在那栋破破烂烂的房子里,连唯一一次装修,也是因为房子实在太旧,房间也不适合小孩们住了,她才愿意装修。你常去我家,也能看出来,外婆住的那一层,基本都是老家具,只有我们楼上的家具才是重新买的。”
桌柜上的面汤有些凉了,浮起薄薄油花,关好彩也没了胃口,只想趁今晚把那些从未倾诉过的话全倒出来。
“那房子就像录像机,把她以前生活过的画面都记录了下来,所以她不愿意搬,不愿意装修,不愿意换家具,都是因为她不想覆盖掉那些记忆。她的固执,她的保守,全是因为她还在等着黄昭君回来。”
向天庥把外衣脱了,也钻到被子里,从后面抱住她:“嗯,很多老人的房子都是那样的。”
不是固步自封,不是不想接受新事物,是怕自己忘记,是怕崽找不到家。
关好彩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哑:“而她越是这样,我越不想呆在那个家里。”
向天庥吻着她的肩膀,问:“为什么不想?”
“因为那就是个死结,每次我想去解开它,但外婆她就把它绑得更紧。我昧着良心赚钱、赚那么多的钱、到现在可以一口气买下珠江新城大平层也不心疼了,可偏偏就是有人不领情……她更宁愿呆在那小房子里,继续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许是累了,许是向天庥的吻太温柔,关好彩说着说着,眼皮子耷拉下来。
后面似乎还说了许多胡话,她没印象了。
她对那栋骑楼的感情好矛盾,一边想要逃离,一边又不想离它那么远。
一边对它厌烦,又一边好爱它。
那种感情就像每个月的月亮,不知不觉中缺了一块,又在不知不觉中圆满。
向天庥等她睡着,慢慢把她放平,盖好被子。
关好彩只吃了几口的那碗面,被他端到窗台边,就着窗外月光大口吃。
“嘁,比我家的差远了……”他不禁嘀咕。
但本着食物不可浪费的原则,他还是吃完了。
餐盘餐具放到门外走廊,按了“请勿打扰”,洗漱后,向天庥轻手轻脚地躺到关好彩身边。
把她揽进怀里前,他给李静芬再发了条信息。
「她睡着了,刚才跟我说了很多话,具体的我没办法全部传达给你,但她很爱你。」
*
隔天,关好彩没有起太晚。
她两只眼睛都是肿的,嘴唇爆皮,四肢酸痛无力,尤其膝盖,昨晚还不觉得,今早发现红得触目惊心。
向天庥吓坏了,一直问她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还是用不用买点药来擦,又问膝盖怎么会伤成这样,是哪个动作导致的,他以后不用那动作就是了。
关好彩没好气地瞪他。
他怎么跟个没事人一样?不但精神气爽,还面色红润。
他俩真是同龄吗?
关好彩换衣服的时候更觉得狼狈,尤其那双塑胶拖鞋。
手机快没电了,微信有李静芬发来的信息。
李静芬只说了一句:等你回家。
关好彩眼睛又酸了。
快十点了,向天庥问她:“我们去吃点什么吧?可以当做吃午饭了。”
关好彩想了想,说:“去泮溪打包些吃的可以吗?我带回去给外婆她们当午饭。”
向天庥慢慢提起嘴角:“行啊,那我跟外婆说一声中午不用落米煮饭。”
关好彩又瞪他:“谁是你外婆啊,请叫回‘叻婆’。”
向天庥没按她的做,跟李静芬打电话的时候直接喊人家外婆。
关好彩听着他兴致昂扬的声音,没再“纠正”他。
酒楼全年无休,大年初三,大厅桌子全满,门口也排着队叫号,光是打包都等了好一会儿。
点的都是李静芬爱吃的那几味,凤爪排骨,虾饺烧卖,萝卜糕,叉烧包,咸骨粥,另外再加郝韵喜欢的炒牛河和热煎堆。
关好彩有问向天庥要不要留下来吃饭,向天庥拒绝了。
他觉得,有些话得没外人在的时候,她们婆孙三人才能说出口。
车停士多门口,关好彩准备下车时,向天庥对她说了一句话:“你昨晚说,这个家是个‘死结’,但我觉得,这个‘死结’不一定就是个坏东西。”
关好彩皱眉:“你怎么说话突然神神叨叨的?好像天桥下算命骗钱的盲佬。”
向天庥大笑,揉了把她的脑袋:“上去吧,外婆在等你。”
回到家时,李静芬已经泡好了一壶靓茶。
她笑道:“是你爱喝的菊普。”
关好彩把饭盒放到桌子上,低声道:“吃饭吧。”
靠墙的餐桌面积不大,把李静芬的药箱子拿走,才勉强够放。
老青少三代人坐于桌子三边,关好彩和郝韵两姐妹面对面,李静芬在她俩旁侧。
三人你一只虾饺,我一箸牛河,没怎么开口说话。
第一杯茶喝完的时候,李静芬放下筷子,问:“好彩,我能现在说说我的想法吗?”
和昨晚相比,关好彩平静许多,她想,应该是因为昨晚把心里头的那些石头一块块吐出来,袋子便变得柔软了。
她点了点头:“你说吧,我认真听。”
郝韵拿来茶壶,给外婆的杯子满上。
李静芬说:“我会去新加坡的,但不是移民,就是去一两个月,就会回来,再之后,要是阿君、就是你老母她没有改变想法,我就一年去个一两次。”
关好彩也放下筷子,看向外婆,没打断她。
“虽然说我不知道还有几年命,但让我接下来的日子都在国外,我肯定是不要的。可我又想去看看阿君她现在生活的环境,去看看她是不是像她说的那样‘过得不错’,确认好了,我就会回来。”
李静芬拍拍关好彩的手背,看着她说,“回来跟你一起住,你想买新房子,我们就买,不想住这旧房子了,我们就不住,好彩,你说好不好?”
关好彩哪受得了这种问法,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她声音湿答答的:“你愿意搬了?”
“嗯,搬,你想搬去哪里,我就陪你住哪里。”李静芬又拍了拍郝韵的手背,“不过你得留个房间给我们阿韵,阿韵到时候虽然是出国了,但过时过节总会回来的嘛,而且要是以后阿韵要嫁人,也要从娘家嫁出去的。”
郝韵脸颊烫、眼眶也烫:“外婆你扯到哪里去了啊……”
倒是关好彩红着眼眶说:“本来就有留个房间给她,我在看的都是大房子,很大的!”
李静芬噗嗤笑出声,眼睛也湿了:“行行行,家里最有本事的就是你,说买房就买房。”
关好彩连抽了好几张纸巾,一股脑塞到李静芬手里:“你别哭啊……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啊?”
李静芬分两张纸巾给郝韵,说:“过多段时间吧,我不是答应了你,等你们‘平安结’弄那什么亲子游,我要陪你去参加?”
关好彩一愣:“你还记得啊?”
“废话,我怎么会不记得?”李静芬白她一眼,自己只留一张纸巾,剩下的都给了关好彩,“答应了你的事,我肯定会做到的,所以我说我去了新加坡后会回来,也不是在骗你。”
郝韵本来没想哭,想忍着,但一拿到外婆给的纸巾,泪意莫名高涨起来,一低头,泪水就往下蹦。
她飞快擦掉泪水,低着头说:“我也没打算去新加坡……等念完书看看就业机会,大概率会回来的……我的房间,你不要拿来当客房用啊!”
关好彩听出郝韵这句话是对她说的,擦着泪嫌弃道:“谁会做这么缺德的事啊?!”
李静芬破涕为笑:“那好彩你呢?”
关好彩疑惑:“啊?我什么?”
李静芬说:“你什么时候要把上海的东西搬回来啊?既然有想买房的念头,就落地生根吧。”
关好彩哭到鼻子都是堵的,她擤了一包鼻涕,才点头说“好”。
婆孙三人已经好久没像今天这样,把最柔软赤诚的一面袒露给对方看。
三人不约而同地擦泪,觉得太好笑了,又不约而同笑出声。
关好彩忽然有些明白,向天庥最后同她说的那句话。
这个属于她们家的死结,和别人家的死结有些不同。
它绑得很紧很紧,但真有人强硬地要去解它,是可以解开的。
只不过,可能解开后会发现,其实是那个死结,把几条断开的线连在了一起。
那个“死结”就是黄女士。
是她让她——关好彩,和李静芬,和郝韵,紧紧绑在了一起。
关好彩又突然有了个想法。
她试探问李静芬:“那要是……我把买房的钱,拿来装修这栋骑楼,包括楼下的士多,阿婆,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