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都翻篇了
那时候没有“PUA”“精神内耗”这类说法,也没有“讨好型人格”这种认知,向天庥只是不希望,丢了好不容易才交上的“朋友”。
尽管他内心困惑,但还是选择,继续用金钱去维系友情。
直到十七岁的那个生日。
苏涛早早就告诉他,五月五号周六那天要订个包厢开派对。
向天庥有些意外,以为苏涛是想给他庆祝生日,但苏涛没说,他也没好意思问。
那天向天庥有事晚到,才发现这次和之前不同,苏涛邀请的竟都是学校里的同学,一个班级来了三分之一,那些跟向天庥两个学期都说不上四五句话的同学,几乎坐满一个包厢。
另外还有几个其他班级的女生也在场,其中竟包括了他那位“老同学”,关好彩。
众星拱月,她坐在沙发中间,不唱歌也不吃东西,双臂抱在胸前,从微蹙的眉心和抿紧的嘴角能看出她明显不耐。
向天庥惊讶,把苏涛喊出包厢,问他为什么会约关好彩过来。
苏涛嬉皮笑脸,说今天其实是关好彩的生日,他找到和她要好的女生帮忙,好不容易才把她喊出来的。
他还给关好彩订了个大蛋糕,花了他不少钱。
随后苏涛问向天庥今天带了多少钱,付完包厢和饮料钱后还能剩多少,他想多点一些吃的,好让这场party看上去更体面一些。
向天庥头昏脑涨,身体里装满了沉甸甸的石头,一块又一块,快摞到他的喉咙口。
他浑浑噩噩地跟着苏涛走去结账,又浑浑噩噩地回到包厢,苏涛搭着他的肩,把他带到小舞台上,拿过别人的麦克风,对大家说今日是他和向天庥两人“万岁”,大家接下来想吃什么都可以直接去拿。
少年人们兴奋高呼,大喊“多谢苏涛和天庥同学”。
向天庥只能扯起嘴角笑了笑回应。
他坐到沙发的边角,与关好彩隔着十万八千里。
昏暗灯光把包厢变成深海,向天庥就在吵闹喧哗中一点点往下沉,无法呼吸,快要溺毙。
他只希望能快点结束这场不知所谓的“生日派对”。
当苏涛和另外几个同学捧着蛋糕进来,同学们拍手唱歌,向天庥低头掐指。
这时,旁边的关好彩突然站起身,几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衣领。
向天庥吓了一跳,猛擡头看她。
灯光那么暗,可她的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焠着火,闪着光,让他一下子找到了应该要去的方向。
关好彩开口,声音很沉却很坚定,把其他声响都压住:“喂,我们走。”
向天庥傻傻问她:“走去哪里?”
“随便,只要不在这里就行。”
关好彩没什么耐性,手里用力,把他的衣领都扯得变了形,“站起来啊!向天庥,你又不是提款机,你是可以拒绝的。”
他那么笨重的一个人,就这么被她拉了起来,站直了身,迈开了腿,跟着她往外走。
后面情况变得混乱。
苏涛不明所以,想留关好彩,关好彩火气冒尖,直接嘲笑苏涛没钱装大款,还骗同学的钱来搞social,核突到死,也就是向天庥这种傻仔才会被他圈得死死。
她声音很大,没人继续唱歌,也没人上前当和事佬,苏涛脸面挂不住,摔了蛋糕,欲对关好彩动手。
——这个“欲”,其实是向天庥的猜测。
他不知道苏涛是不是真的想去扯关好彩的手,反正他觉得是,于是脑子一烫,他直接冲苏涛扑了过去。
都说男生从小到大,怎么都会打过一两次架,但向天庥没有,他连亲兄弟之间的打闹都无。
所以他自然很快被苏涛踹翻在地,像只背壳着地的胖乌龟,动弹不得地挨打。
他双手护头,身子弯蜷,恍惚间听见关好彩的大吼,再听见苏涛的怒骂,一阵乒乓声后,又听到谁谁的尖叫。
他忍痛起身,抹了泪,看清关好彩跪在地上,双手捂着额头,一声接一声闷哼。
事发经过向天庥是后来听人描述的:当时苏涛对他施暴的时候大家全吓傻了,无人敢上前,只有关好彩去拦他,被苏涛一把推开。
而关好彩不“好彩”了,踩到地上油腻的奶油后踉跄摔倒,额头还磕到茶几尖角,流了血,破了相。
那天之后,向天庥发了场烧,在家躺了一个礼拜。
期间父母兄长替他去学校处理事情后续,待他病愈回校时,苏涛的桌子空了。
有同学跟他说,苏涛一直没回学校。
而关好彩回校了,额头上贴着纱布,表情比以前更冷。
苏涛一直没来学校,再后来,老师说他转学了。
听说他父母早早离异,他本来跟着父亲住在广州,事发后,母亲把他接回浙江外婆家了。
向天庥在学校仍会偶遇关好彩,两人依然连一个招呼都不打,仿佛那天关好彩唤他的名,只是他的一场梦,随着一场高烧,便蒸发得无影无踪。
只有向天庥一直记得。
——他觉得自己七老八十、白发苍苍的时候,肯定还会记得那个瞬间,除非老天爷狠心,要把他的记忆力收走,否则他永远会为之颤栗。
浑身过电,汗毛竖起,眼眶湿透,喉咙酸楚,视线渐亮,眼里只能看得见她。
马尾在她脑后,随着步伐左右摇晃。
划出的那道弧,早钩住了他。
高考结束的返校日,向天庥终是鼓起勇气,找到机会,对关好彩道一声“我钟意你”。
他有自知之明,也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可关好彩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像吃了一吨火药,说话阴阳怪气,字字皆成针,往他心头扎。
她指着自己额头上淡粉色的那道月半弯,说要不是因为要帮向天庥,就不会留下这么一道疤,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
……
那时候的向天庥怎么都不会想到,时隔十年,他会和关好彩重逢,两人能说上那么几句话,还会坐在同一辆车中。
车子一直往前走,路渐宽,树荫无法再遮住整片天空,出现在向天庥眼里的亮光越来越多。
他忽然就明白了他一直在等待什么。
他在等再一次看到那片光的机会。
向天庥吁出一口很长很长的气,把胸腔里那些潮湿全吐了出来。
再对关好彩说一句:“嗯,都翻篇了。”
关好彩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手撑下巴,望着后视镜里的郁郁葱葱,嘟囔问道:“真的翻篇了?”
如果没重遇向天庥,以她那么自私又利己的性格,是不会去回想那一天对向天庥的伤害会有多深。
郝韵说得没错,她是自己不痛快、就不想让别人痛快的人。
话说得难听点又如何?
反正不会再见面了。
向天庥同她告白是在高考后的返校日,她为何会记得这么清楚,再次托赖黄女土。
就在返校日前一天,黄昭君突然回国,说是回来办些资料,也来看看老母和两个女儿。
逐渐长出白发的李静芬开心,在附近酒楼订了包厢吃晚饭,上学前班的郝韵也开心,一直缠着黄昭君喊“妈妈”。
就关好彩不开心,闷声夹着南乳花生丢进嘴里,嚼得腮帮子发酸,也不乐意同黄昭君讲话。
黄昭君倒是挺主动,问她志愿要填哪所大学。
关好彩提了她心水名单上的几所高校,都是外地的,黄女土语气突变,问关好彩为何不选广州的学校?
郝韵还那么小,外婆又年纪大了,关好彩去到“冇雷公咁远”的地方,外婆和郝韵要怎么办?
多年来的怨气再努力都压不住,关好彩气得泪花都冒出来,筷子一摔,跳起来指着黄女土破口大骂。
她火力全开,骂黄女土既然不想养孩子干嘛又要生?没个“结晶”就无法证明那是“爱情”吗?
又嘲讽她遇到一个就爱一个,所谓的“真爱”真是好cheap啊,干脆叫“cheaplove”好了!
还问黄女土能不能上个环,或让第三任丈夫结个扎,别过两年生了个娃,不想带又往外婆这边送!
给几个臭钱就要外婆替她做牛做马养孩子,她这么不孝,为何至今还没有遭雷劈?!
“遭雷劈”三个字刚落地,她就挨了黄昭君一巴掌。
她很快反应过来,仰起头,扬起手,想还黄昭君一巴掌。
是外婆扑过来拦住了她,死死掐着她的手腕说“好彩,不可以”。
外婆眼眶红透,却没有眼泪往外冒,关好彩那一刻情绪乱了套,竟还有力气去想:外婆是不是哭得太多次,连眼泪都哭干了?
所以她也会变得和外婆一样吗?
终有一天那双眼再也流不出眼泪,像口枯掉的井,再映不出天上的星辰和日月。
黄昭君疯了似的大喊大叫,说没有她这样的混账女儿,连老母都想打;郝韵在旁边嚎啕大哭,包厢服务员匆忙去喊经理,外婆一个劲地唤她的名,好彩,好彩,你乖,你冷静。
之后外婆让黄女土先走,让酒楼经理把没上的菜退了,已经上的菜打包,牵着她和郝韵回了家。
关好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晚上,隔天起床整张脸都是肿的。
她觉得自己丑到爆炸,而在这节骨眼,居然还有个傻仔跟她告了白。
是向天庥不“好彩”,撞到枪口上了。
……
说起来也奇怪,小时候的事情就不提了,但这几次和向天庥接触,关好彩总会忍不住对他发脾气。
她性格里那些卑劣的石头,虽然常常会砸向身边与她走得近的人,像外婆,像郝韵,像李岩……但对上外人,她还是会习惯性戴上假笑面具,尽可能地维持和vlog里一样的人设。
“骗你有金捡?我没那么孤寒。”向天庥笑问,“不勉强你跟我聊天了,要听歌还是听电台?”
关好彩终于回头看他:“听歌吧。”
“要连你自己的歌单吗?”
“可以吗?”
“嗯。”向天庥伸手在面板上划拉了两下,“你自己连蓝牙。”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关好彩多看了两眼。
她拿出手机,点着面板,忽然又问:“你目前真的没有女朋友?”
“你怎么那么在意这件事?”
“我讨厌和有对象的男人拉拉扯扯,被人抓到小辫子,很容易‘塌房’。”话音刚落,她自嘲地笑了笑。
塌什么房啊,她早就是“废墟”了。
她继续说:“而且以你现在的条件,身边没女朋友真的有点儿说不过去。还是说,你只喜欢搞暧昧,不愿意确定关系?”
“没有,没有女友,也不玩暧昧!”向天庥冤得不行,脱口而出,“你总说我这条件那条件,那要是我当初跟你告白的时候是个又高又瘦、清靓白净的靓仔——”
关好彩翻了个白眼,赶紧打断他:“你刚说好的翻篇呢?!”
这时蓝牙连上了,歌单开始播放。
简单的钢琴前奏后,有男歌手开声唱:“Inalittlewhilefromnow,ifI-mnotfeelinganylessso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