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你是可以拒绝的
向天庥踩重了一脚油门,车子往前冲了些许。
他暗暗控住车速,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了一声:“你在说什么?当然是现在没有女朋友而已。”
关好彩说:“哦,那就行。”
她不希望看到什么“痴情男子默默等候白月光”这样的桥段。
不过想想也觉得无可能,今时今日这个社会,凡事都讲求快准狠,效益至上,哪还有傻子会无条件去钟意一个曾经拒绝过他的人?
又不是圣母玛利亚或上帝耶稣要怜爱世人。
但向天庥像是被她打开了“水龙头”,继续说:“大学、大学的时候很多女生追我的好吧,怎么可能、可能没有女朋友啊?关好彩,以前都不觉得你有这么幽默,真会讲笑……”
关好彩挑眉。
她本来不想知道得那么详细,但既然向天庥这样说了,她便顺着他的话问:“那你交往过几任女朋友啊?”
“三、三四个吧。”
“那就没有谈婚论嫁的?”
“没,都没走到最后。”
“哦。”
关好彩肘撑车窗,手撑下颌,肆无忌惮地打量向天庥的侧脸。
眉骨,鼻梁,嘴唇,下颌,喉结,该凹的凹,该挺的挺,该有肉的地方有肉,该骨感的地方骨感。
她问:“其实上次我是真的想知道,你是怎么瘦下来的?”
向天庥瞪她一眼:“你怎么对这件事那么感兴趣啊?”
“我不信没人问过你这个问题。”关好彩觉得奇怪,“有那么难说出口吗?是什么商业机密?”
“才不是……”向天庥收回视线,看回前方马路,这次回答了她的疑问,“就是昨天提过的徒步。我大学的时候在香港读,每个周末都会去郊野走一趟。”
从一开始麦理浩径一段走一半路程就快喘不过气的徒步小白,到后来三天重装走完麦理浩径全十段,向天庥花了两年时间,体重也在一步一脚印中降了下来。
家乐径、鸡公岭、大帽山、狮子山……只要天气还行,他就会去走一走。
目的也不全是为了减肥,他单纯只是很享受一个人步行在路上的时光,没有那么多需要处理的人际关系,他能有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时间。
关好彩的目光太直接,向天庥被她盯得后脖子发毛,瞥她:“你老盯着我看干嘛?”
“我觉得有些可惜。”
“什么可惜?”
“如果把你减肥的那个过程拿来做自媒体号,你那号肯定能爆。”
关好彩从事自媒体的时间不短,研究过的网红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一万也有几千,每个赛道她都了解过,其中包括“素人减肥爆改”。
她觉得,要是向天庥垂直运营“两百斤小胖子爆改成清秀男菩萨”这一点,肯定可以收获相当多的女粉丝,而女粉丝的消费能力强,只要偶尔若有似无地玩些擦边梗,那商务不得接到手软?
有个红灯,向天庥停下车,淡声道:“关好彩,不是每个人都活在流量里的。”
“干嘛?你也是鄙视流量的那群人?”关好彩听明白了,轻笑道,“互联网刚有的时候,还大把人鄙视互联网呢,你看看现在呢?有哪一样东西可以脱离互联网生存?”
“是有点困难,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
“杠这个就没有意思了。”
“不是杠,像我就没玩什么社交平台,如果我进山,有时候两三天都没有网络,但我不也过得好好的?”
“那你也不能否认流量给你的生活带来的变化,例如你家面馆——”
关好彩说一半,突然刹住话语。
她本想说“向记”之前上过知名自媒体号的频道,多多少少肯定能增加店铺的知名度,生意怎么也会增加个几成。
但那视频里有向天庥已故的哥嫂出镜,关好彩觉得,向天庥或许不会钟意听到这个话题。
向天庥不知她心中所想,仍问:“我家铺头怎么了?”
“没什么……不聊这件事。”关好彩清了清喉咙,把话题引回一开始,“所以你的女朋友,都是在你瘦下来之后交往的?”
“你的意思是肥仔就不配有女朋友?”
“倒也不是,身材是一回事,要是有个有趣的灵魂,自然能吸引到喜欢他的人咯。”
向天庥呵呵笑了两声,阴阳怪气的:“哦,那我明白了,小时候的我既没有身材,也没有有趣的灵魂。”
关好彩不敢相信,这男人怎么这么小气?
她睁圆眼:“不是,你怎么又扯回那件事啊?”
“不好意思,我会记一辈子。”
向天庥脱口而出。
这些天关好彩老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过去的记忆裹挟着他。
像一间墙壁长满壁癌的屋子,直接往上患处抹油漆遮盖,而没把底下长了霉菌的粉刷层全部刮除的话,壁癌便会不断复发。
那些回忆也是如此,不刮去最底层的那根源,就会越想忘记,越难忘记。
没遇到关好彩的时候,他是那个不再恐惧和人交谈的向天庥,但一遇到关好彩,他就变回了那个一紧张就黐脷根*的两百斤小胖子。
有种前功尽弃的无可奈何。
向天庥想,或许有的事是需要一个结果,他才能完完全全打开那个结。
所以在关好彩用开玩笑地口吻问出“初恋真有那么难忘吗”的时候,向天庥坦坦荡荡地回她:“当然难忘,我一直记得那些事。”
这下轮到关好彩怔愣住,嘴巴开开合合,半晌只憋出一句:“哦……这样啊。”
红灯转绿,向天庥没再看她,踩下油门。
车里空气安静下来,两人皆沉默。
过了一会儿:
“我放点歌吧——”
“向天庥——”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开口。
“你先说——”
“你说——”
又是异口同声。
“好,我先说。”关好彩这次抢在他前面,深呼吸一个来回后,说,“向天庥,我跟你道歉。”
“……因为什么事道歉?”
“我小时候性格不好……”
“你现在性格就好?”
关好彩冒火:“你能不能别打岔?!”
向天庥没忍住,笑了一声:“行行行,你说,你说。”
气氛缓和了些许,关好彩觉得有点儿热,伸手把空调扇叶往回拨了拨。
“我小时候性格不好,拒绝你的时候说了些难听的话。”她没有看向天庥,而是望向窗外,“我不会为这事找借口,就算让我重来一次,也未必能处理得多妥善。所以直接一点吧,我同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一直放在心上。
“向天庥,对不住。”
羊城的绿植在秋冬甚少掉叶,得等到来年春天,一边落叶,一边抽芽。
老区路窄,马路两旁的树木往中间长,树荫盖住半边天,阳光斑驳落下来,一颗颗从向天庥眼角划过,刮得他眼睛泛酸。
他并不是在等关好彩的道歉,可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等待什么。
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关好彩了,幼儿园时两人有过好几张同框合照,每年五月时,他都会坐在关好彩旁边,二人同吹几支蜡烛,听老师同学对他们说“祝你们生辰快乐”。
幼稚园毕业照,他站在最后一排的边缘,而关好彩站在第一排的中间。
这好像早早就暗示了,他们的距离说远不远,但肯定谈不上近。
从小学开始,他和关好彩都是同校同级不同班。
一年级时《外来媳妇本地郎》热播,向天庥这个名字突然引来许多关注,他一开始没搞明白别人语气里的善和恶,还天真地以为,大家都是因为喜欢他才会拿他来开玩笑。
他甚至傻到觉得,他就是班级里的“开心果”,大家一看到他就会笑。
年纪稍长,他也终于后知后觉,这好像不是他想象中的“友情”。
“肥庥”这种名字,也不是感情好的朋友之间会起的外号。
虽然没有刻意的疏远或排斥,但向天庥仍敏感地察觉到,大家并没有特别想和他来往。
没有非常要好的朋友,男生踢球打球玩游戏都不会预他的份,问就是说他胖,跑两步就气喘吁吁,只会拖他们的后腿。
尽管他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可他还是不知不觉地变成了“透明人”,除了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譬如抄作业、打扫卫生、当跑腿,其他时候,很少有人主动与他交谈。
——说起来好笑,一二年级他当过班长,但上三年级后就被“撤职”了。
班主任语气委婉,说班长除了学习成绩要好,更需要有善于跟同学们沟通的能力。
进入青春期的少年人,对自己和他人的外貌更加关注。
上了初中的向天庥依然喜提“肥庥”的外号,而七班的关好彩,则喜提“冰山美人”的称号,男生们开些玩笑,说不知会有哪位勇土去“将冰山劈开”,然后窸窸窣窣地笑得猥琐。
向天庥和关好彩的班级不在同一楼层,课表没有相撞的课程,可能一周才会偶然碰上一次面。
但就算碰上面,两人也不会互道一声“hello”。
——过去这么多年了,向天庥仍深深记得,刚上初一时,有次他从楼梯往下走,而关好彩从下方走上来。
两人四目相对,向天庥心如鼓擂,心想着是不是得跟“老同学”打声招呼才行。
他鼓起勇气,手刚想往上扬,但关好彩已经移开目光,很快从他身边经过。
仿佛两人从未认识过,她连他叫什么名,都记不得。
高中,他还是跟关好彩同校。
她是名副其实的“靓女”,束在脑后的长发总会晃出一道好看的弧,像透明的钓鱼丝,轻易钩住他人的目光。
比起初中时,她更加不爱笑了,脸上表情总是很淡,可这并不妨碍男生们在私下讨论她今天擦没擦润唇膏、她校服下的肩带是什么颜色、她交没交男朋友。
向天庥不喜欢听到这些讨论,每每听见,胸腔里都会翻涌起酸水。
而这一年,向天庥也意外地交到了“朋友”。
那是班里一位男生,名叫苏涛,开学半学期了才转校过来,因为身高,被老师安排坐在最后一排,向天庥的隔壁。
苏涛长相帅气,人缘很好,不到一个礼拜已和班上许多人打成一片,向天庥的座位旁边总站满了人,他应付不来这种情况,一到下课就匆匆离开教室。
中午多数同学都在学校旁的食肆吃午饭,向天庥也是,有天去吃煲仔饭时,遇到了没带钱包的苏涛。
那次他替苏涛付了钱。
之后的情节,向天庥如今偶尔回想起,都觉得不真实。
下课时的“聊天局”、放学后的“篮球局”,苏涛都会主动邀他一起加入,就算他插不上话、投篮投不准,苏涛都会替他圆场。
假期苏涛还会邀他去唱K,说要给他拓宽朋友圈,不能总这样一个人独来独往。
包厢里有男有女,陌生面孔,打扮时尚,苏涛说这几位都是他之前就读那间初中的同学,并向大家介绍向天庥。
向天庥听着他说“这是我在新学校里很要好的一位朋友”,一度鼻酸难忍。
像他这样性格和样子都不讨喜的肥仔,也能交到朋友是吗?
没有调侃,没有嫌弃,没有孤立,没有厌烦,没有视为透明。
苏涛会把麦克风递给他,会问他要喝什么饮料,会教他玩他从未接触过的游戏……
那天KTV的费用,向天庥主动去买了单。
他知道苏涛为了一双篮球鞋,已把那两个月的零用钱提前花光。
那时候向天庥的母亲还在世,家人对幺子的溺爱,体现在向天庥总减不下来的体重,和鼓鼓囊囊的荷包。
除了买书和学习资料,他没什么需要花大钱的爱好和消遣,所以攒下来不少钱。
一开始只是体育课后的可乐,午间的烧鹅髀饭,周末的网吧和麦当劳。
向天庥觉得这是应该的,朋友之间就得互帮互助。
只是后来,苏涛越来越常忘带钱包,会在他面前翻杂志,唉声叹气说有双波鞋他好想要。
而周末的“朋友聚会”,大部份的消费是由向天庥支付,如果向天庥没有主动买单,就会有人起哄,问今日有无人“万岁*”。
那一张张见过好几次但仍陌生的脸,在向天庥眼里成了一个个黑黢黢的洞,中间裂开一道镰刀似的口,对着他笑得不怀好意。
向天庥觉得那段时间他好似一个扯线木偶,手脚脑袋五官心脏,都被他一直渴望拥有的“友情”束缚住。
直到有一天,关好彩对他说:“向天庥,你又不是提款机,你是可以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