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神又是你鬼又是你
关好彩一觉睡到天亮。
果然脖子酸、腰骨痛,眼皮千斤重,额角如针扎。
她摁着额头含含糊糊地骂自己,这人真是贱死了,好不容易能睡一觉,结果头疼得比之前还厉害。
沿街老楼墙薄,隔音自然不好,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那屋顶上经过老区的飞机,每次飞过,都像有几十辆碰碰车在她脑子里来回碰撞。
等轰隆声远去,屋子里剩下的,是楼下谁谁跟街坊打招呼的声音,还有楼上谁谁在练英语口语的声音。
关好彩在床上缓了多久,就听了多久郝韵读英语,直到郝韵从天台下来,回了自己房间,关好彩才起床下楼洗漱。
虽说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她俩能不碰面,就尽可能不碰面。
外婆不在家,餐桌上有个用了很久的保温壶,不锈钢的,旁边还有两个饭盒。
一个装虾饺烧麦,一个装鲍汁凤爪,不过里头的点心明显都已经被人吃去一半。
关好彩没有立刻坐到桌边,刚洗完脸,当然要抓紧护肤。
陪过她六七年的房间不大,日默瓦的“方胖子”在空处勉为其难地摊开,落脚都快没地方了。
与书柜一体的书桌,是当年外婆去两条街外的家具店里买的,还有床和衣柜,款式老土,颜色沉闷,每件单品拎出来,都能参与小红书或豆瓣小组里征集“土丑家具”的帖子。
尤其是那印着大红玫瑰和「LOVE」字的衣柜,简直丑出天际,绝对有问鼎冠军的实力。
——其实那会儿关好彩想要的,是宜家里的“简约北欧风”软装。
样板间里的“girl-sroom”多漂亮啊,统一色调的家具,从天花板垂落的蕾丝床幔,罗马杆挂起双层素色窗帘,碎花或粉色系的床品,铺在床边的羊毛地毯……每一样都打在十三四岁的少女心上。
她还硬拉着外婆去了趟东站宜家,费尽口舌游说外婆,甚至想让外婆把家里的老餐桌和红木长椅换掉,外婆自然没同意。
贴皮木头卖得那么贵,是资本主义的陷阱;“鬼佬”用的白色“蚊帐”松松垮垮挂在床边,看着就不吉利;三九九一套的床品,料子还没土多里卖的那些舒服;羊毛地毯?等回南天的时候你就知道惨……
关好彩那时候住进这个房间里,每隔一段时间就想着,等她长大了能赚钱了,肯定要把这房间收拾成她喜欢的模样。
可后来关好彩长大了,也赚钱了,她选择的却是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远离这个房间,远离这栋老楼。
远离她不想被经常提起的年少时光。
在往脸上抹面霜的时候,关好彩听见郝韵离开了房间,趿拉拖鞋的声音从她房门前经过,没有停留,下了楼。
过了一两分钟,楼下有开门关门的声音,郝韵出门了。
今天周日,关好彩不知道郝韵会去哪里。
她不清楚郝韵的喜恶,不清楚郝韵的交友圈,郝韵有没有喜欢的明星,有没有钟意的对象,难得的假期会不会跟同学约去逛街或看电影,脱下校服之后她喜欢哪种穿衣风格,有没有偷偷买化妆品,大学想去哪里读……这些关好彩一概不知。
保温壶里装的是濑粉,明显是李静芬早上去泮溪酒家饮完茶,回来途径濑粉店打包而回。
掀开的壶盖上挂满水珠,虽热气不足,但香味依旧,猪油渣、炒香菇、炸虾米,配料不像烧鹅濑那般丰厚,却是无法替代的味道。
有些记忆黏稠得好似那挂壁的米浆,关好彩取来筷勺,慢条斯理地吃那半温不热、顺滑软糯的濑粉。
“早午餐”吃完已经快十一点了,关好彩擦好防晒,戴上鸭舌帽下了楼。
李静芬正和电话那头的客人许诺送货时间,听见防盗门关上的动静,赶紧探头望店门外:“好彩?”
关好彩“嗯”了一声。
“等一等,我讲个电话。”李静芬跟客人多讲了两句后,挂了电话,问关好彩,“濑粉吃了没有?”
“吃了。”
“点心呢?”
“也吃了。”关好彩往土多门口走了两步,“我出去走一圈,中午不用吃,你和郝韵吃就行。”
“阿韵去书店了,中午不回来。”
“哦。”
李静芬打量了她一个来回,问:“你去哪里走一圈?”
关好彩耸耸肩:“不知啊,就随便走走。”
反正在家里没事做,她心想。
“那你帮我看会儿店吧。”李静芬从货架旁撕了个塑料袋下来,哗哗两下抖开,“我得去送个东西,很快就回来。”
关好彩立刻皱眉:“送货?你亲自去啊?”
“对啊,隔壁巷的周老太订的东西,她这两天风湿脚发作,下不来楼。”
客人要的东西都记在小本子里,李静芬瞄了两眼,走去配货。
关好彩走进店里,眉心拧得更紧:“不是早就教你在手机上喊跑腿去送吗?怎么还自己去啊?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
“嘿,别拿我跟其他老太婆比啊,我能走能跳能担能擡,自己送怎么了?”李静芬特意拔高了音量,显得格外中气十足,“跑腿多贵啊,我成本才几块钱,哪喊得起?”
“昨天向天庥提醒过你好几次,让你注意你的老腰你忘记了?话说回来,你腰那毛病又复发了?怎么不告诉我?”
“我又不是生神仙,我都快七十了,身体有点毛病这不挺正常的么?”
“刚刚你还说别拿你跟其他老太婆比……”关好彩闷声嘀咕,“神又是你鬼又是你,话都被你说完了。”
和附近其它骑楼相似,外婆的这栋骑楼不宽但长,俯瞰面如女土烟盒,四分之三做门面,剩下是小小仓库。
土多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门口地顶天的玻璃柜里摆满空烟盒和空酒盒,用于招揽客人,纸盒常年日晒,塑膜老旧泛黄,好似一张张过胶旧照,客人指着空盒交了钱,外婆才会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出“真身”。
其他货架亦是高至天花,铁架或生锈或掉漆,一层层摞满零食饮品和日常用品。
收银柜台无收银机,布满划痕的玻璃柜上贴了收款码,不过下面仍保留一个月饼盒,不知是哪一年吃完的荣华,装满一蚊五蚊十蚊的散纸*,方便给阿伯阿婆找零。
几句话的功夫,李静芬已经把货配完了。
豉油一支,柱侯酱一罐,生粉一包,甘竹牌豆豉鲮鱼三罐,还有两大抽草纸*。
看着近七旬的老太太弯下腰给两提卷纸的提手绑红绳,关好彩觉得自己的血压都上来了,语气微恼:“你干脆把店入驻美团算了,这样别人下单,你配好货,就有人来取来送,不用你自己折腾。”
“你别下巴轻轻*。”
李静芬擡眸瞥她,“周老太啊,是那个明年可以摆九十大寿的那位周老太!她哪用得来这些新型玩意?不止周老太,这附近多少阿婆阿伯连手机都用不明白,对他们来说,我、还有这附近街市有送货上门服务的档口就是他们的‘美团外卖’。
“还有,之前也有外卖平台的人找过我,哇噻,他们抽成抽那么高,我们要怎么定价?”
关好彩脱口而出:“所以平台上的便利店或超市的定价都会贵一些啊!”
“那顾客不就变相多花了好多钱?”
“这些钱买的就是生活的便捷,又不是平白无故花出去的,本来你送货上门就得加收费用,是你不乐意收,硬要做蚀钱生意!”
“芬芳在这里开了那么多年,就没收过什么跑腿费外卖费,你懂不懂什么是‘街坊生意’?要是把成本都转嫁在客人身上,算什么街坊?”
这类的话题李静芬和关好彩从来都没办法达成共识,两婆孙的金钱观和消费观大相径庭。
李静芬懒得再说,一手塑料袋一手卷纸拎起来就要走。
关好彩拦住她:“我给你叫跑腿,这钱我出。”
李静芬大声拒绝:“不是,就隔壁巷而已!来回都不用十分钟,跑腿还没来我都已经回来了!”
关好彩“啧”了一声,她深知外婆的固执程度。
她一把把外婆手里的袋子和卷纸都夺过来,没好气道:“那我去送!我送!这样总可以了吧?”
孙女的声音在货架之间跌跌撞撞,李静芬顿了几秒,确认问道:“你送?”
“……对对对,具体的地址你给我。”
“福元五巷134号302房!”
关好彩转身要走,李静芬唤住她:“等等!还有东西没拿!”
她边说边走回柜台,指尖在笔记本上点了几下,心里已经算好了钱。
再从月饼盒里抓出一把零钱,逐张点算清楚,递给关好彩:“喏,周老太只用现金付钱的。”
关好彩抓过来,囫囵塞进大衣里:“走了。”
李静芬往前倾身,半个身子扒在玻璃柜上,看着孙女窈窕身影走远,她才收回目光,摇头长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