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人世间
看清来人,李静芬惊诧得睁圆了眼:“庥仔?你怎么来了?”
向天庥是一路跑过来的,气息稍乱,他走上前,缓了口气再说:“我刚看那行李箱那么大,楼梯又窄,你们要擡上去估计有些困难,就跟过来了。”
“那店里怎么办?”
“没事,暂时没新客人了,有的话卿姨也能稍微接待一下。”向天庥也不寒暄了,站到关好彩面前,“我来吧。”
关好彩蹙眉,还没来得及拒绝,行李箱已经被向天庥单手拎起。
向天庥掂了掂重量,有些讶异,脱口而出:“这里头是装了什么啊?那么重。”
“是啊,装了一箱子石头。”不知出于什么情绪,关好彩对上他就没好脾气,“很重的,你拿不了就放着,我自己来。”
向天庥白了她一眼,把行李箱一把抱起,再往上一翻,扛在肩头,迈腿直接登上楼梯。
长方体的箱子体积太大了,他得歪着脖子,但手臂稳稳圈住箱子另一边,卫衣袖子在斑驳的灰墙上擦过。
很快到了二楼平台,他放下行李箱,李静芬赶上来开门,向他道谢:“辛苦你啊庥仔,放在这里就行了,你快回店里忙!”
向天庥转了两下脖子:“没事,行李得搬到三楼吧?我帮你拿上去再走。”
李静芬家上下住的都是自家人,所以早年有次装修时就在二楼楼道这里砌了堵墙,将通往三楼的楼梯封在屋内,二楼是李静芬住,三楼则住着两个姑娘。
向天庥把行李箱搬到三楼,靠墙放好,转身下楼,对李静芬说:“叻婆,那我先回去了,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给我电话。”
“等等等等,我有东西给你!”
李静芬留住他,走进厨房,很快又走出来,手里拿着个保温壶。
她把壶硬塞到向天庥怀里,还帮他拍去袖子上的石灰,说:“陈皮炖老鸭,下午就煲好的,但晚上没机会喝,你有口福了,可以喝到今天叻婆的头啖汤*。”
向天庥笑:“行,多谢叻婆。”
“客气,我多谢你才是!”
关好彩还呆站在门边,郝韵已经换好拖鞋上楼了,二楼目前就剩她、李静芬和向天庥。
而李静芬和向天庥熟稔到,让关好彩有一瞬觉得,她比向天庥更像这个家的外人。
李静芬见她傻站着,“啧”了一声,提醒她:“庥仔这么有心,你怎么连声‘多谢’都不说啊?刚刚在店里问你,你还说跟庥仔不熟,人家可是一直都记得你这个老同学,连你在上海发展都知道……”
李静芬记起昨晚和向天庥的那段对话。
短短一段话,信息量满满,关好彩像被棉花堵住了喉咙:“我、我——”
“不是,叻婆你误会啦,我只是担心你如果也帮忙搬行李,腰患又要犯了。”
向天庥先开了口,嘴角浅浅提起,语气听着轻松:“我和关好彩确实不熟,虽然一直都同校,但我俩没什么交集。”
这句话刚说完,他的手机响了。
是林爱卿的来电,说店里来了几桌客人,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我现在回来,四五分钟就能到,卿姨你帮我跟客人说一声,上点花生让他们先吃。”向天庥不再逗留,边讲电话边往门口走,还不忘跟李静芬点头道别。
郝韵拿了换洗衣物回到二楼,跟向天庥道别:“天庥哥拜拜。”
向天庥也冲她点了点头。
唯独没再看向关好彩。
他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仿佛真的从未认识过她。
关好彩一句“多谢”,被向天庥视为透明的态度堵在嘴巴里。
李静芬飞了她一眼刀,把向天庥送到门外:“今晚太感谢你啦,回去的路上小心啊!别急着过马路!”
向天庥几步就下了楼,推开防盗门时还不忘嘱咐李静芬:“有爬上爬下的活儿就找孙女们做,你小心你的腰啊。”
“知啦!”李静芬忍不住笑,“年纪轻轻的,怎么比个阿婆还啰嗦?”
等外婆回屋,关好彩终于压不住好奇,开口问:“你是什么时候跟这家伙变得这么熟的?”
“什么这家伙……人家没名字啊?”李静芬见她还穿着自己的鞋子,又皱眉,“太久没回家,连自己的拖鞋都找不到了?”
说着她打开鞋柜门,拿出关好彩的拖鞋,用手拂了拂尘,抛到她脚边:“上个月才洗过,干净的。”
“是是是,向天庥向天庥。”关好彩边换鞋边疑惑,“我不记得以前你跟他有这么熟啊。”
“因为以前庥仔在香港读书,毕业了又去了澳门啊。”李静芬回忆了几秒,“一八年吧,他是一八年尾回来的,见得多了,也就熟了。”
关好彩终于记起被她忽略的细节。
「向记面家」是附近的街坊从小吃到大、再吃到老的店,大家和老板向叔固然认识,而前些年关好彩过时过节回广州,就算没机会去向记帮衬,也知道后来在向记帮忙的是向家大儿子向天华及他老婆。
但今晚的「向记面家」里,非但不见老板向叔,也不见向天庥的哥嫂。
厨房里只有向天庥一人在忙活。
关好彩越想越好奇:“之前向记不是有向天庥他哥在吗?现在是两兄弟一起接手家里生意?但今晚没看到他哥啊。”
“不是……”
李静芬叹了口气,声音沉下来,“向记现在只有庥仔一人。”
*
上初一前,关好彩是在二楼与外婆同住一间房,上初一后,她在三楼有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下方是小巷,巷弄里的路灯不多,缀在不同楼房的墙壁上,在夜里静静发光。
窗帘不完全遮光,光线堂而皇之地漏进来,关好彩躺在床上,睁眼望着染了些昏黄的天花板。
掐指算了算,和李岩结婚后她就没在这小房间里睡过觉了,每次回来,她都住在酒店。
小小的卧室没有太大的变化。
床垫太软,翻身有吱呀声,关好彩都能预计明天起床的她肯定会腰酸背痛;新换上的枕套床笠有一股老木头和香皂混合在一起的淡淡香味,年复一年地被洗晒过许多次,薄薄一层熨在皮肤上;但身上盖的那床老式拉舍尔是沉的,重量和前几天酒店里盖的鹅绒被截然不同。
十多年前的装修没有跟上现代人的生活习惯,床边没有设插座,最近的一枚插座,得稍微把床柜拉开才能瞧见。
拔了老台灯的插头,换上手机充电线,手机屏幕成了床边能亮起的唯一的光。
关好彩手指划拉了几下屏幕,最后找到了QQ。
太久没登陆QQ,连密码她都忘了,试了几个才找回。
原来还是她和李岩的名字首字母,加上各自生日日期的排列组合,气得她第一时间把密码给换成现在常用的。
goodluck950505。
从初中到大学的交友圈,都被她丢在QQ里,只有极少一部分人进到了她的微信联络簿中。
向天庥当然不在此列。
虽然两人一直都在一个学校一个年级,但好多年都不同班。
就像行走方向几近一致的两条线条,偶尔会在上学的路上、会在下课的走廊、会在放学的车站碰到,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很快就分开。
关好彩扫了一遍好友名单,嗯,她甚至没有向天庥的QQ。
作罢。
她打开百度,搜索「向记面家」。
她记得外婆几年前提过一次,说向记上过“电视”。
还真有关联视频,但不是电视节目,是本地一个讲饮讲食的自媒体账号拍摄的。
一七年的视频,主持人访问的是当时「向记面家」的老板向天华——向天庥的亲大佬。
两兄弟是相差有些岁数的,具体多少岁关好彩不知,感觉和她跟郝韵一样,差不多差了一轮。
视频里的男人眉眼与向天庥有几分相似,身型高瘦,笑容亲切,接待客人时健谈幽默,在厨房工作时动作利落,而坐在竹竿上压面时,整个人的神情则变得认真严肃。
向天华的妻子也入镜了。
关好彩见过她两三次吧,声音和样貌都软乎乎的一位小姐姐,和丈夫一起从上一辈手中接过了“老字号面店”的担子,一人负责内、一人负责外。
看完视频,关好彩胸口里堵着股道不明的情绪。
谁能想到,视频里这对年轻夫妻,如今都不在人世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