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八号是蔡景尧的生忌。
早晨天朗气清,但过了午后云开始多了起来,风也变冷了一些。
许飞燕没有选在早上的时候去墓园,因为她想避开蔡家人。
“要是等会还看见他妈和他弟,你们记得要死死摁住我啊,我怕我脑子一热做了些不该做的事……”
开车的是许超龙,浓眉微蹙的模样看着比平时凶狠许多,车子驶进墓园停车场时他开始细细声嘀咕。
罗萍一巴掌拍到他椅背上:“你小子嘀嘀咕咕什么呀,朵朵还在呢。”
许飞燕决定下车再踢她哥一脚,现在只朝着后视镜翻了个白眼:“他们这些年一般都早上来的,你不想见到他们,说不定他们也不想撞见我们呀。”
雷伍擡头望向几个月前刚来过的墓园,接着回过头很严肃地问许飞燕:“怎么之前我来的那次,你没跟我说他也在这?”
许飞燕用奇怪的眼神看他:“那时候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干嘛跟你说哦?”
雷伍撇了撇嘴,也是。
蔡景尧葬在山腰,就在雷广的墓再往上两行。
大理石墓碑擦拭得干净,上方的红字绿字重新描过了,墓围的边角有烟灰残留,风使劲吹灰烬也散不去,像被围墙困住的灵魂。
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人来看过蔡景尧了。
许飞燕稍稍松了口气,没碰上婆家的人,就能免去一场狗血闹剧。
她把拜山祭品一样样拿出来,香烛,纸钱,生果,饼食,还有她来之前亲手煎的蚝烙,这是当年大排档的招牌,也是蔡景尧最喜欢吃的一道菜。
在饭盒里装了一阵子,蚝烙金黄的饼皮有些变软,但香气依然四溢,许飞燕半跪在地,把祭品码得整齐,低喃的声音很轻,好似随时都要被淹没在山风中:“我和朵朵来看你啦,还有阿哥和阿妈……然后今天还有‘他’,嗯,就是以前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个人……”
雷伍也半跪在她身旁帮忙,听她这么一说,猛转过头。
天阴沉沉的,为数不多的日光从她的脸庞安静淌落,却让微垂的睫毛挡住,没进到黝黑眸里。
他静静听着许飞燕跟蔡景尧讲话,讲家里遇贼的事,讲朵朵念幼儿园的事,讲他们要开甜汤店的事,讲他们正在交往的事。
山风把树叶吹得哗啦啦作响,好似翻涌的海浪,卷着思念送去天上的人儿那。
许超龙手握一把香背风点燃,一人分三根,递给雷伍的时候,他低声交代:“你等会弯腰拜拜就好,不用跪了。”
雷伍应着好,但最后还是跟许飞燕一样跪在墓碑前,许超龙想阻止他,罗萍拦住儿子,摇摇头说随他去吧。
墓碑上没有相片,不过雷伍的脑海里一直记得蔡景尧的样貌。
双手捧香高贴在额前,他闭上眼,跟蔡景尧正式介绍自己。
我会照顾好飞燕和朵朵的,请你放心。
他最后对蔡景尧说。
许飞燕起身的时候眼角有零星泪光闪烁,好似被捣碎的珍珠粉末,她递手给还跪在地上的雷伍,笑笑说:“起来吧,他会知道的。”
纸钱依然要拿到化纸炉那儿化掉,想起上次来墓园时的那个小意外,许飞燕和雷伍两人相视一笑。
纸钱化得差不多,许飞燕低头问朵朵:“宝贝,你要给爸爸的东西呢?”
“哦!”
朵朵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张蜡笔画,递给妈妈。
雷伍凑过去看了看,和上次画给许飞燕生日时那张蜡笔画有点相似,也是大海和沙滩,但这次上面只画一个人,戴眼镜的男人,白衬衫搭红艳艳的沙滩裤,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
头顶上有鹅黄色的天使光环。
许飞燕指了指化纸炉小口里跳动的火苗,跟女儿确认:“那妈妈把画放进去了哦。”
朵朵望着她点头说:“我知道的,这样爸爸才能收到。”
蜡笔画让火苗舔吻过,化成缕缕青烟往上飘,成了看不见的信笺,朵朵希望,天堂的邮差能帮她把信送到爸爸手中。
雷伍着实有些羡慕了。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荣幸得到这样的“奖状”。
纸钱全部化完,天又暗了一些,云厚得任风怎么吹都一丝不动。
一行人收拾完东西就往斜坡下走,快到停车场时,走在前面的许超龙突然停下脚步。
在身边的雷伍没刹住,又往前走了两步,一回头,见许家四人全站住了,如石化的雕像一样。
“怎么了?”他眉间微皱,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
斜坡的尽头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和罗萍差不多的年纪,头发却已经是落雪的颜色,皮肤像被风吹得失去水分的橘子皮,鼓起的裤管能看出他又瘦了不少。
雷伍本来想问这是谁,但从几人面上凝滞住的表情,他心里已经大致上有了答案。
是蔡家人。
而且以对方的年纪推算,应该是蔡景尧的父亲?
本来说见到蔡母和蔡家老幺就要和对方杠起来的许超龙,这下心情有点不上不下的。
蔡父可以算是蔡家人里对飞燕母女比较友好的人,当初母女要被小儿子赶走也只有他一人反对,但那时他身体时好时坏,有时人一犯病,就得躺床上晕个把礼拜,根本做不了主。
后来许飞燕从蔡家离开,蔡父还来汽修店找过她。
蔡父递了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有十万块钱,朵朵读书生活都需要钱,算是他补偿给母女俩的,但许飞燕没收,退回去了。
手里牵着的小手蓦地一僵,许飞燕赶紧轻揉着朵朵的手指,安抚她不用紧张。
连罗萍脸上都有罕见的严肃表情。
雷伍发现,在这件事里他是外人一个,似乎连开口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许飞燕牵着朵朵往前走,心中庆幸只有蔡父在,要是换成是蔡母或蔡老幺在场的话,她恐怕也很难控制住情绪。
“妈妈……”朵朵走得很慢,一直想往妈妈身后躲。
“宝贝别怕,蔡老伯他——”许飞燕想了想,终还是放下心中芥蒂,叹了口气,改了个说法:“爷爷没有恶意的。”
蔡父蔡生涛拄着拐杖,往上走了几步,快到两人面前时轻唤了一声:“飞燕,朵朵……”
许飞燕勉强笑笑:“爸,你怎么还在这?我以为你们都回去了。”
“是回去了,想着你们应该是下午来,刚才偷偷让人送我过来的,想和你们见一面……”蔡生涛朝着许飞燕身后的几人打招呼:“亲家母、阿龙……这位是?”
高大健壮的陌生男子让蔡生涛有些许恍惚,阿尧的身高似乎和他差不多,就是比他精瘦一些,表情也没他那么冷酷。
许飞燕还没想好怎么跟蔡父介绍雷伍的身份,还揪着妈妈衣摆的小女孩竟然主动开口了:“那是雷叔叔,是妈妈的朋友。”
蔡生涛愣了几秒,很快反应过来,他也没再跟许飞燕确认孙女口中说的“朋友”指的是哪种朋友,只点头道了一声:“好,好,有朋友是好事……”
寒风凛冽,蔡生涛似乎有些站不稳,被风带着踉跄了一小步,许飞燕空出一手去扶他:“爸,风大,到旁边避避吧。”
蔡生涛摇摇头:“时候不早,我要回岛上了,能见你们一面就行。”
他紧握着拐杖,不顾许飞燕的阻止,慢慢蹲下身,与小女孩对视,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朵朵长高了好多啊,头发也长了……”
朵朵眼里的光芒扑闪,她没有出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像清晨的含羞草,有露珠从叶尖滴落。
“在新的幼儿园里开心吗?”
朵朵点头。
“有认识新的小朋友吗?”
朵朵还是点头。
“爸,你腿脚不好,起来说吧。”许飞燕想去搀他,蔡生涛摆摆手拒绝了。
透过小女孩乌黑清澈的眼珠子,他能看见些许大儿子的影子。
他心中酸涩难耐,苦笑着问:“朵朵今年夏天能来岛上找爷爷吗?爷爷陪你去沙滩挖贝壳、抓螃蟹好不好?”
朵朵擡头,用眼神咨询母亲的意见,许飞燕朝她眨眨眼,低声道:“宝贝可以自己决定的。”
蔡生涛语气讨好:“朵朵去年不是说过想放烟花吗?你想放哪一种的?要冲天的那种,还是拿在手里亮晶晶那种,告诉爷爷,爷爷去买。”
“想要拿在手里亮晶晶的那种。”朵朵终于开了口,只不过声音没有往常清朗:“但我很怕叔叔,叔叔太凶了。”
蔡生涛鼻酸脑胀,大儿媳和孙女受到的委屈他心中明白,也知道自家小儿子不成器,可到底是自己亲生骨肉,他已经没了大儿子,没办法再跟小儿子决裂割席。
他只能跟孙女做出保证:“没有没有,爷爷不让叔叔来,朵朵放心。”
朵朵看向爷爷的拐杖,细声道:“爷爷要好好养病,你拿拐杖的话就没办法和我一起去捉螃蟹了,因为螃蟹跑得很快的,找到洞一下子就钻进去了……”
蔡生涛眼角有了湿意。
小儿子结婚比大哥还早,儿子也比朵朵大一岁,从小就让家人宠得无法无天,寒假放假小孩送到岛上让他们两个老人帮忙带。
前几天蔡生涛在屋里听见凄厉猫声,急忙走到门口一看,是孙子和其他邻居小孩在欺负一只流浪猫,他大声喝止,许是孙子觉得丢脸,一张圆脸气得又红又黑,接着竟拿手里的石块丢他,还骂他老不死。
蔡生涛心寒不已,由此也可以知道小儿子在家里是怎么形容他和老伴的。
拐杖啪一声掉在地上,蔡生涛膝盖着地,伸直的手臂有些微颤:“爷爷还能不能抱一抱朵朵?”
细长拐杖在水泥地面往下滑,许飞燕想去帮蔡生涛捡起,有人速度比她快一些,呼地在她身边带起一阵风。
雷伍快跑几步,弯腰拾起拐杖,再往回走,交给许飞燕。
朵朵自己做了决定,往前走到爷爷面前,张开的双臂是雏燕稚嫩的翅膀,轻轻落在爷爷有些弯弯的肩背上。
晚上,许飞燕要洗衣服时,在朵朵的大衣口袋里,摸到了一张套了塑料保护套的银行卡。
塑料套里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密码是朵朵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