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你看我,说着说着就搞得好严肃的样子。”
罗萍拉开尼龙书包拉链,从最深处的地方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红色锦盒,递给雷伍:“我给几个小孩都带了平安符,本来也想给你带的,但想想,还是给你这个吧。”
雷伍愣了愣,虽不知那盒子装着什么,但他怎么好意思收?
“阿姨阿姨,你这就太客气了,你看我……”他连连摆手。
越推拒越觉得不好意思,自诩八面玲珑交际花的他怎么就没给许母买点见面礼?!
罗萍性子也是个大大咧咧的,力气竟比雷伍还大,一股脑就把锦盒塞到雷伍手里:“你就收下,我给它诵经的时候想的是你的事,除了你我也没法给别人了。”
那锦布谈不上是多高级的料子,盒子轻飘飘,可雷伍仿佛拿着举世珍宝。
抿紧唇角,他轻掀开盒盖。
果然是条手串。
开盒有淡淡的檀香扑鼻,棕褐色珠子圆润,颗颗油脂丰盈。
“阿姨,这……我确实不能收。”
雷伍连伸手去碰的勇气都没有,有些为难地看着阿姨。
罗萍看出他的犹豫,直接问:“为什么不敢收?”
“你知道的,我犯过事。”雷伍想把盖子盖回去,但又被若有若无的甘醇檀香吸引。
那手串尚未包浆,但质如犀角,一颗颗珠子里倒映着一个个他。
阿姨还专程为他诵了经,可他哪有资格去触碰?
连看多一眼都觉得佛祖会怪罪。
客厅安静得能听得清墙钟的嘀嗒声,罗萍擡眸看了眼房门紧阖的卧室,放下茶杯,问:“小雷,你觉得善恶能相抵吗?”
这个问题雷伍之前想过多次。
他摇头,声音已经有点哑:“无论我做了多少好事,犯过的错还在那,就像……嗯,就好比我惹燕子哭的那一次。”
他并没有用肇事逃逸的事情打比方:“我说过的话,就像钉子一样扎进她心里,就算我现在把钉子拔出来,那儿还是留着一个个坑不是吗?”
罗萍眼尾的皱褶深了一些,竟有些惊喜:“不错嘛小雷,这个比喻以前我们师父也说过。”
她继续:“确实,善恶无法相抵,因为它们是不同的种子,善结善果,恶结恶果。你说的,钉子拔出来还有坑,但这个坑未来你是想播善种还是恶种,这个你可以自己选择的呀,把坑都种上好看的花,也是可以的。”
雷伍已经明白了罗萍的意思,喉结在毛衣高领里上下滚动,他坐得依然笔直,不想打断对方的话。
道理其实他都懂,张警官成天苦口婆心跟他说,有一颗悔过的心比什么都重要。
这个心结是他自己系上的,为的就是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行差踏错,可提醒得久了,想要完全平和下来就很难,很难。
而这时,手中千斤重的手串静静散着幽香,阿姨的话语似温暖春风从耳朵灌入,胸口内七上八下的水桶总算是慢慢消停了。
“撞了人的这件事,你应该尝到恶果了?”
得到雷伍颌首肯定后,罗萍从他手里把小盒子拿了回来:“当初你不说二话就借钱给超龙让他爹看病,这件事你还记得?”
雷伍不明所以,但还是又点了点头。
他怎么好像一直在点头,跟只乖巧的啄木鸟一样。
粗糙黝黑的手指撚起手串,罗萍也不扭捏,倾前身子,直接把手串戴到雷伍的手腕上。
她挑的珠子尺寸较大,挺适合雷伍牛高马大的身材,虽然不是几百上千的料子,但还是好看的。
雷伍还在怔愣,手背已经被重重拍了两下,接着听罗萍说:“善恶不相抵,所以这就是那时候结出来的善果。”
许超龙洗着手,一擡头就看见镜子里雷伍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你能不能矜持一点?我以前怎么会觉得你是桀骜不驯高冷挂的公子哥呢?现在怎么看就怎么像个傻员外……”许超龙嘟囔着,关了水龙头,大力将双手水珠甩到两边。
雷伍被他的水珠溅到也不恼,认真把洗手液搓出细细密密的泡沫,手腕指间甲缝,全都没有放过:“阿姨是不是给你带了平安符啊?”
“对啊,她有给你带吗?”
许超龙觉得自己就是问个多余的,雷伍笑成这狗模样,证明罗萍没怎么刁难他,甚至远远高于他心中的预计。
雷伍抽了张擦手巾:“带了带了,阿姨人美心善,给我带了别的手信。”
“哟,是什么呀?”
“就不告诉你。”纸巾团一个抛物线精准落入垃圾桶内。
许超龙气笑,两老男人又幼稚地推推攘攘起来。
这家素菜馆是私房菜模式,采预约制,隐身在老市区一独栋三层小楼内,装修古朴别致充满禅意,不见明火熏香,却总有丝丝醇香萦绕在鼻前,连胸膛里的那口浊气也能被清得干净。
菜单每月一换,按季节时令设计,固定有汤、前菜、主菜、主食,最后还有甜品,摆盘精致得不输日本omakase,但人均价格竟也不贵,所以如今这家素菜馆在城中很受欢迎。
味道也不用说,连一向重口喜辣的张莲都赞不绝口,许飞燕则很喜欢最后一道甜点——寿眉白茶炖雪梨。
她嘴里还嚼着香梨,就细声问雷伍能不能再单独叫一份甜品,雷伍直接把自己的那份给了她,桌子下握住她的指尖在手中轻轻捏。
现代人愈来愈注重绿色饮食,小楼天台和院里的散台,还有屋内二层三层各有两小一大的包房全坐满了,从洗手间出来后,雷伍先去一楼买了单。
他们的包房在三楼,楼梯走到二楼半正想转弯时,突然下方有人唤他名字,“雷伍?”
是男人的声音。
雷伍探出头一看,眼睛逐渐睁大,他还眨了眨不大能相信,对方已经爽朗笑道:“妈的你小子,才俩月,别跟我说不认得我了啊!”
“哎哟喂,张警官!哪敢不认得你啊!”雷伍急忙走下楼梯,嘴角漾开笑。
张建辉上下左右来回打量他,末了还让他转个身,啧啧几声:“要不是你发型没变,不然你穿这么身喜庆衣服,我还真不敢认。”
雷伍也笑道:“你穿便服我也差点认不出来好吧。”
今天是工作日,但张建辉穿着便装,看来是调了假。
果然,张建辉指指身后一间包房:“我爱人今天生日,特地换了班出来陪家人吃顿饭,你呢?”
包房房门半掩,雷伍能听见里面嘻嘻哈哈的声音,他指指楼上:“我和女朋友家人吃饭呢。”
“女朋友?!”
张建辉惊得手里的烟盒都要掉了,突然想起什么,眼睛睁得老大:“哦,我弟跟我说过,冬至那晚见到你了,你给邻居一姑娘抓了个小偷,是那姑娘么?”
雷伍笑:“对,就是她。”
张建辉先是愣了几秒,下一秒喘了口大气,最后笑得眉眼弯弯,像雷伍出狱那天,使劲拍了几下他的手臂:“你这重投社会的速度可以啊!是不是过多些时日娃娃都要落地跑了?”
雷伍挠挠鬓角,差点要跟张建辉开口说,其实还真有落地跑的娃娃了,都快要上小学了。
能在这重遇也算是缘分,张建辉搭着雷伍肩,带着他往包房走:“来来来,我得跟家里人好好介绍介绍你。”
张建辉的包房结构和装修与雷伍楼上的相似,原木色大圆桌围坐着五人,两女一男,均是中年人,还有两位正脑袋碰脑袋刷着手机的年轻少女。
见张建辉这么快折返,除了两位少女,另外三人都擡头齐刷刷看向他。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总挂在嘴边的那个刺儿头,雷伍。”
许是张建辉太经常提起他的名字和事情,其中一位戴着细框眼镜的女士已经惊讶地站起身打招呼:“你好你好,怎么这么巧碰上面了?”
“他在楼上的包房和女朋友吃饭呢。”张建辉给雷伍介绍:“我爱人。”
接着指向另一对中年夫妇:“我小舅子和弟妹。”
雷伍一一打了招呼。
“我女儿,和她表姐,不过两人同年,前后相差就一个月哈。”张建辉指节敲敲木桌面,对俩姑娘说:“嘿,你们两个低头族,要喊人呐。”
这时俩姑娘才缓缓擡起头,可当她们看清楚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面孔后,两人默契十足地同时喊了声:“叔叔?”
雷伍一开始只是觉得俩姑娘的样子有点脸熟,但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见过,直到她们这声叔叔,他才想起:“啊,你们是咖啡店的……阿婆什么主?”
好不容易想起这称呼。
少女这时没穿日本制服,也没化妆,雷伍确实没有把两人和那一天的元气少女对上号。
就像他看那什么101选秀节目,他也没办法记清里面姑娘们的样貌和名字。
嗯,他是心有所属的男人,心里只能记得住那人的样貌。
张建辉见毫不相干的三人竟然认得,更是惊诧,雷伍便同他简单解释了一下那天请教两人开店的事。
“哦,我是知道她们在搞什么媒体什么的……”张建辉越说越心虚,女儿搞的那些玩意对他来说太复杂了。
短发少女语气无奈:“爸,是自媒体,你们监狱现在不是也开了公众号和抖音吗?差不多一个道理,现在是新媒体时代了。”
“她俩在水山大学读新媒体的。”
张建辉爱人在墙边餐柜取了个空茶杯,斟了杯茶水,笑着递给雷伍:“当年谢谢你,真的谢谢。”
雷伍急忙接过:“嫂子你太客气了。”
之前在派出所另一个张警官跟他道谢,他已经觉得很不好意思了。
他真没干什么啊,就是上去帮张建辉挡了几拳。
“如果当时老张出了事,我哪还能像现在这样坐在这和家人同乐呢,这声道谢之前也没机会对你说,来迟了一些,希望你别介意。”
张建辉爱人有些感触:“以前老张和我提过你家的事,如果你不嫌弃,以后来家里吃顿便饭吧?”
他举起茶杯抿了口茶,茶温正好,不冷不烫。
他笑得坦然:“怎么会嫌弃呢,以后会有机会的。”
雷伍突然想起罗萍下午说过的话。
他想,这应该就是当时帮张建辉时结下的善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