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过节的派出所没几个人,雷伍做完笔录已经快十一点半了,他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走出走廊时,一眼就看见倚坐在墙边的许飞燕。
她还穿着白天那套衣服,发顶有些凌乱,耷着脑袋,像只被雨淋湿翅膀的燕子。
雷伍胸膛有细细密密的酸楚,大步朝她走去。
许飞燕听见拖鞋啪嗒啪嗒声音,知道是谁走过来,她没擡头,很快,低垂的视线里出现那人还沾了些脏污的脚背。
白炽灯灯光阴冷,像在她小小发旋上覆了一层薄雪,也不知她撕了多久手皮,十指指尖均是通红一片,再深一点,或许就要撕破口子开始流血了。
雷伍轻叹一声,蹲下,半跪在她身前,轻轻地将她双手拢在手心里。
她没有逃开,但手好冰,雷伍都差点怀疑她是不是因为冻僵了所以才没抽开手。
他拍拍她的手背:“别怕,没事了。”
雷伍本来想同她说,有他在不用怕,可想想刚才,她在家里遇上那贼人的时候,他并没有在她身边。
怎么有可能不怕?再怎么坚强的人,遇上这种事恐惧是人之常情。
要是那男人存了其他龌蹉肮脏的心思,侵犯伤害了她,或者对她施以更凶狠的暴力威胁……
那画面不能想,一想就要有密密麻麻的蚁群啃咬着雷伍的后脑勺。
许飞燕终于开口说话:“……你家的门锁,得重新换。”
雷伍不明:“为什么?”
“当初你家换锁找的也是这个锁匠,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偷偷留了你家的钥匙。”
贼人就是那锁匠,给许飞燕家门换锁芯的那人,这件事她同警察说了。
“他之前还跟我说他姓黄,结果也不是啊……”
许飞燕眉心的皱褶越来越深,被雷伍包裹在干燥温暖中的十指紧紧交错,哑声低喃:“我没法想象,要是今晚朵朵没去我哥那,那该怎么办?我怎么样都好,朵朵不能出事……”
雷伍握紧她的手,不满意她的说法:“你是不是傻啊?朵朵不能出事,你也不能出事。”
想想,又强调了一句:“一根头毛都不能掉的那种。”
他表情好严肃,黝黑的眸子里装满认真,许飞燕落进他的眼中,如月亮映在平静湖面上。
她喃喃道:“……你也是……”
“嗯?”
“下次你也别追了,要是那人带刀子、或者有同伙在附近接应,你怎么办?”
许飞燕的声音越来越小,但眼神没有再躲闪分毫:“你也不能有事的。”
雷伍怔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眉眼笑得渐弯:“我知道了。”
一声清咳打破了两人之间有些微妙的空气,是刚才给他们做笔录的警察,姓张,大约四五十岁。
张警官:“许飞燕?”
许飞燕急忙站起身:“在这。”
手自然也从雷伍手中挣脱出来,疾步朝张警官走去,雷伍撇撇嘴,也起身跟过去。
张警官给许飞燕交代了几句:“对方是初犯,涉及的金额不算太大,悔罪加上退赃,他应该很快能取保候审,家属或律师之后多数会联系你请求谅解,争取刑事和解或者减轻量刑,刚才你说家里只住你和你女儿,如果期间有人来住处骚扰你们,务必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许飞燕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心寒了一截,但警官的建议又让她觉得窝心:“好的,这段时间我会小心一些,谢谢你。”
“还有,下次有发现小偷进屋,要第一时间离开现场报警,保障不了自身安全的时候就不要同小偷纠缠。”
雷伍心有余悸,非常赞同张警官的话,皱着眉道:“对啊,你还够胆去拦那个贼,你都不知道我当时在屋里有多害怕,心都蹦到嗓子眼了。”
张警官扫了眼许飞燕身后那男人:“还有也别独自一人去追,保不准附近还有同伙,像今晚这样你们两人还能走能跳,是老爷保贺方言,指神仙保佑了。”
许飞燕点头如捣蒜,像被老师批评教育的小学生:“我知道了,今晚是我太心急,做事没过脑子。”
雷伍问:“那我们现在可以先走了吗?”
“可以,先回去休息吧,有需要我们会再联系你们过来。”张警官又一次打量起眼前站姿笔直的男人。
“好,麻烦你了。”许飞燕轻轻阖首。
雷伍正想转身,发现张警官还在看他——从刚才做笔录时就是这样了,那眼神里有太多探究。
他心有疑惑,索性直接问:“张警官是不是还有话要问我?”
走廊没其他人,张警官手插裤袋,似笑非笑地问:“你之前在田滨呆过?”
许飞燕睁大眼,突然有种小时候在学校门口让老师检查红领巾有没有打好的感觉。
她差点要脱口而出对张警官说,雷伍出来后遵纪守法,行为良好,尊老爱幼……
雷伍长眸微眯,直截了当地回答:“对,出来有俩月了。”
“适应得怎么样?”
“……还行。”
张警官见他全身下意识的绷紧,爽朗地大笑几声:“别紧张别紧张,我没别的意思,张建辉张教官你还记得?”
听到这名字,再仔细看张警官的五官,雷伍很快联想起来:“记得,你是张教官的……?”
“他是我哥。”
张警官右手掌在裤子上擦了擦,朝雷伍递出:“谢谢你当时的挺身而出。”
派出所旁边有一家便利店,许飞燕去买了支矿泉水,出来后两个男人还在大门口说着话。
她站在路边树荫下没走过去,倒是雷伍对张警官指了指她的方向,张警官哈哈笑了几声,拍着他的肩膀又说了几句什么。
雷伍笑得竟有些痞气,与张警官道别后朝她走来。
许飞燕把矿泉水递给他,雷伍道了声谢,扭开瓶盖喝了两口,许飞燕指指他的脚:“你脚背上还沾了东西,再洗一下吧。”
雷伍低头看看:“哦,那个应该是沾到点机油了,暂时洗不去。”
“哦。”
张警官已经走回去了,许飞燕双手背在身后,细声问道:“刚才张警官说的那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啊?”
“嗯?什么事?”雷伍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在狱中保护了张警官他哥哥那件事呀。”
“哦……”
派出所离凤阳楼不太远,开车三四分钟就能到,走路也就十来分钟。
两人刚才都是坐警车来的,雷伍擡擡下巴,脸部轮廓让路灯镀上一层金色光晕:“要不然,我们慢慢走回去,边走边聊?”
许飞燕点了点头,两人往家的方向走。
这时浓雾已经沉了下来,灯火朦胧闪烁,似是藏在飘渺云中的流星。
雷伍走在右侧,低哑的声音让雾裹着,将那件事的经过简单讲给她听。
他轻描淡写,许飞燕听着却不大好受:“那一次你有受伤吗?”
“多少有一些,但不碍事,没让人打成个傻佬。”雷伍语气依然轻松,说话时白雾会从他嘴角溢出:“其实,那时我刚收到了超龙的信,说你结婚了。”
许飞燕脚步一顿,侧过脸看他。
“嗯,就是那时候发生的事。”
雷伍回答她几分钟前的问题,他低声笑:“看到结婚俩字,我脑袋全懵了,隔天白天上工时总做错,让教官批评了好几次。那天吃中饭时我还在懵,打架发生时也没想太多,只觉得自己不能总在里头行尸走肉一样过日子了,就冲上去给张教官挡了。”
许飞燕一开始在背后打成花的手指,过了第一道斑马线后已经松开,随着步伐在身侧一前一后微晃。
雷伍的也是。
第二道斑马线处他们停下,两只手已经靠得好近,指甲蹭过肌肤,尾指轻触无名指,都会带起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火星。
忽然之间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有信号灯发出缓慢的“咔嗒、咔嗒”声。
比心跳声音慢好多。
许飞燕面上无异样,其实右手臂发麻,都快要僵成石头了,脑袋一直低着,看两道黑影在蜜一般的昏黄中糅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
她想要往前跨出一步,却不知该如何做。
滴滴滴——滴滴滴——
信号灯转灯,雷伍也牵住了近在咫尺的那只手,五指滑进她指间握紧,将那宝藏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绿灯了。”
雷伍轻轻地晃了晃握实的手,确认她不会再跑,才别过头悄悄松了口气。
他盼着这雾能再大一点,路灯再暗一些,别让许飞燕瞧见他发红的耳朵。
胸腔里那壶热水咕噜咕噜直冒泡,许飞燕紧了紧手指,声音很轻:“走吧。”
这路上,如今不再只有她一人的影子。
夜深,雾浓,但她仍能找到归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