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军每一次听见汽车引擎声,就会朝大铁门看去。
五福刚忙完换机油,正准备检查车胎,回头一看胡军满脸哀怨的样子就生气,恨不得把手上的机油全糊他衣服上。
但五福还是站他兄弟的,给他支招:“你总这么盯着,不如直接打个电话给燕姐,问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呀,我们好提前把菜洗了择了呀,找个这样的借口不就成了么?说不定燕姐还夸你长大了会帮忙择菜了好乖哟。”
五福掐着嗓子学许飞燕说话,许超龙去接俩小孩了,他们能光明正大谈起这件事。
“啧,把我说得就是个好吃懒做的熊孩子。”胡军白他一眼,但手已经伸进去裤袋里掏手机。
“讲真,胡军你真喜欢燕姐就赶紧冲吧,总这么扭捏下去,燕姐早晚跟别人走喽。”一旁的胖子昌煽风点火。
胡军刚打开许飞燕的微信聊天页面,结果胖子昌这么一句话听进他耳朵里,心里难免有些挫败。
请问,他有什么资本冲?他一个汽修小工,年纪又小她那么多,拿什么去追求她?
反而平日憨木头一块的冯振强这时看出胡军的心思,拍了拍胖子昌的肩膀:“别瞎聊了,赶紧干活吧。”
胡军终于决定要按下语音通话,这时身后传来细弱迟疑的声音:“小、小军……”
他怔了几秒,回过头见到来人,眉毛深拧:“你怎么来了?”
面前的妇人矮小瘦弱,眼神闪烁,脸颊蜡黄,凌乱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
五福八卦,细细声问胡军:“你认识的?谁啊?”
胡军没搭理他,迈开腿跨出两步,攥住妇人手臂径直往店门外走。
他力气不小,但妇人也没喊疼,两人一直往前走出一小段距离才停下。
胡军再开口时,语气里的不耐压根藏不住:“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来我工作的地方找我吗?”
妇人眼神飘忽得更厉害,唯唯诺诺:“小军,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来这里找你……你爸、你爸刚来电话,他被人扣住了,那些人说不把今天的钱结了,就要把他手指给切了!”
她的声线越来越激昂,胡军却越听越觉得可笑:“这种鬼话也就只有你会信,不就是他赌到裤穿窿,让你拿钱过去给他继续赌?而且别说断一根手指,就算他子孙根被切了,也他妈不关我的事。”
“小军,这次不是骗人的,我听得出来,你爸这次真的遇上事了……”
妇人颤着手指想来抓胡军的衣服,胡军厌恶地拨开她的手,但妇人不依不挠,一双瘦得几近皮包骨的手指扯紧了胡军的衣袖,好似生怕他下一秒跑了,话语支离破碎:“小军、小军……那好歹是你亲爸,你帮帮他,好吗?求求你了……”
说着,妇人膝盖一弯就想跪下,胡军早就预料到她会来这一招,本想大声喝止她,这时眼睛余光瞄见那辆眼熟的骚红SUV朝他们驶来。
胡军顿时心脏猛颤,赶紧扶住妇人手臂,低声吼:“站好了!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妇人被他用力晃了下,冷静了一些,但眼眶已经红了,细声嗫嚅:“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想来打扰你的……我连明天买菜的钱都没有啊……”
一句话时间,那辆大狗已经在他们身侧停了下来,许飞燕降下副驾驶车窗,前倾了身子。
视线越过某人身前,看看胡军,再看看站他身前的妇人。
她眨了眨眼问胡军:“你在这干嘛呢?这位是?”
胡军强挤出笑容:“我阿姨,来找我说点家里的事。”
许飞燕听过他哥说过一些胡军的家事,若有所思地看他:“需要我帮忙吗?”
胡军站前一步把继母挡在身后:“不用不用,没什么事,就聊几句。”
他此时格外乖巧,还对副驾驶的男人打了声招呼:“伍哥。”
雷伍扯一扯嘴角,没有说话。
许飞燕不再多言插嘴,笑着朝胡军身后的妇人颌首,踩下油门。
眼看车子开到汽修店门口,胡军才敛了嘴角的笑,回过身,看见继母已是泪流满面,终是心软了几分。
他低声骂了几句那烂赌鬼,摁亮手机:“说吧,要多少钱?”
花钱消灾,花钱消灾,胡军不停在心中默念。
走回店里时,雷伍正靠在铁门旁抽烟,胡军现在没心情喊他哥了,匆匆点了点头就想回举升机继续自己的工作。
“胡军。”雷伍喊住他,递了根烟过去。
胡军没接,摇摇头:“我戒烟好一段时间了。”
这倒是在雷伍的意料之外。
香烟这东西,对于在里面呆过的人而言,可说是意义特殊。
他没勉强,只是问:“怎么就戒了?”
胡军耸耸肩不以为然:“有人不喜欢,我就戒了。”
胡军走回举升机旁,正准备钻车底下,许飞燕从厨房走出来,唤了他一声:“小军,过来。”
胡军心一动,没理五福有些揶揄的眼神,乖乖走到她面前,微垂下头,故作轻松自在:“怎么了?要赏我好吃的?”
下午许飞燕买了些饼食去拜山,刚刚切了两块?饼,一块乌豆沙,一块绿豆沙,递给胡军:“嗯,拿去和大家一起吃吧。”
胡军接过两个盘子。
?饼被平均切成八块,上面插着几根牙签,盘里掉了些细碎的酥皮,金黄饼皮裹着香甜馅儿,还散着香气。
见其他三人没留意这边,许飞燕倾身凑近胡军,低声道:“有什么事记得跟龙哥、或者跟我说,别自己一个人扛,懂吗?”
那一瞬间,胡军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被包在层层酥皮里的豆沙馅,又软又甜。
他并不愿意让许飞燕知道太多他的家事,那些烂事,就好像许多只在臭水沟里死掉的老鼠,腐烂的尸体臭气熏天。
是胡军想极力掩盖的秘密。
他用力点了点头:“懂了。”
雷伍一根烟抽完,隔老远看着厨房前靠得很近的两人,想起许飞燕说的那一段话,还有回程的一路无言,心情郁卒,又把烟盒掏了出来。
许超龙骑着电动车回来时,雷伍第二根烟已经烧至一半,许超龙把车停稳:“怎么站在这?进去屋里坐啊。”
他提醒两个跳下车的小孩:“嘿,你们两个,要有礼貌哦。”
“雷叔叔好。”许浩乖巧打招呼。
雷伍笑笑:“哈喽浩浩,回来啦?”
接着他看向小女孩:“哈喽朵朵。”
朵朵移开目光,抿了抿唇,还是与他打了声招呼,声音像糖果一样含在嘴里:“……叔叔好。”
雷伍没想到能得到她的回应,直接怔愣住,有些受宠若惊地连续道了几声“你好”。
完成任务的俩娃娃跑去水槽洗手,许飞燕听到动静迎了出来,对着女儿张开双臂,嘴角挂笑:“宝贝,来抱抱。”
朵朵甩掉手上水珠,像只归巢小鸟飞扑进母亲怀里,小小声询问:“……妈妈,下一次你能来接我放学吗?”
许飞燕心脏抽疼,也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今天是妈妈临时有事,之后一定去接你,好不好?”
“嗯嗯,拉钩。”朵朵伸出右手小尾指,细细一根,神情好认真。
“拉钩,一百年——”许飞燕钩住女儿的手指,刻意拉长音。
“不许变!”朵朵笑得眉眼弯弯。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俩在谈多么严肃的事情,许超龙接过雷伍的烟,点燃后大抽一口,接着叹出白雾:“哎,今天不是临时去接朵朵么,也没提前跟她说一声,她见不是她妈来接,差点当场在幼儿园门口哭出来,要不是我和幼儿园的老师熟,怕是要被当成拐带小朋友的怪叔叔,那感觉太挫败了。”
“这么说,她刚才愿意跟我打招呼,算是我几生修来的福分了?”雷伍在许飞燕那边吃了瘪,在许朵朵这边却有了丁点进展,心情时起时落,好煎熬。
“嗯,确实是,你可好好珍惜吧。”许超龙佯装同意地点点头,接着转回正题:“今天拜山,你还好吗?”
“看看父母能有什么不好的?我还去看了何刚,给他上了香。”
听见这名字,许超龙倏地皱眉,犹豫了几秒,才愤愤不平道:“他老婆也是个厉害角色,拿了丈夫的赔偿款和捐款带着情夫远走高飞,嚯,牛逼。”
雷伍摇头:“那是别人家事,我们管不着,而且无论如何,一开始犯错的都是我。”
雷伍还把许飞燕头晕失衡的事告诉许超龙,问:“她这到底是什么毛病?我问了她,她不大愿意说。”
“说是耳什么……耳石症?也是自从她左耳不好之后才开始出现,医生开的药吃是吃了,但偶尔还是会复发,我带过她去做推拿针灸,我阿妈还在村里搞了个土方给她煲中药……”许超龙仔细解释。
既然已经知道了雷伍的心思,他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打听起来:“你们今天还聊什么了?有进展吗?”
“没,聊了些不大紧要的话题。”
雷伍敷衍过去,心想,还进展呢,一朝回到解放前了都,食指点了点烧长的烟灰,把烟送到嘴边。
突然停下,他想起刚才黄毛小子说的那句话。
他向许超龙确认:“飞燕不喜欢人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