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天的洗浴中心没几个人,雷伍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对什么都感到好奇。
他浸在暖水池里左看右看:“现在这种店还能开成24小时的,是揸正牌做生意了?”
调到出监区的这几个月,张警官不止一次让他出来后要将心态放平,遇上好的进步的事物,要虚心接受,遇上与自己生活过的时候相差太多的事物,也不要迷失自己。
不要觉得自己被时代抛弃,应该要努力多跑几步去追上它。
“不用着急,不懂的就慢慢学。别说你们,就我这种老古董有的时候都跟不上,每一年都有新的花招出来,之前我闺女发我个链接,让我给她砍个什么一刀两刀,我搞不明白,还遭了她几个白眼。”
那时张建辉嘴角是笑着,可从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无奈,雷伍还能记得。
“这家当然正规了,一人168就能玩上十几个小时,自助餐任吃,电影任看,还有儿童乐园,小青和飞燕可喜欢了,时不时就带两个小孩过来这边玩水。”
许超龙坐姿大喇喇,挠了挠头,见左右没人,才压下声音问:“还是你想要……嗯……不那么正规的?”
他挤眉弄眼的样子惹得雷伍大笑:“想什么呢!”
许超龙也跟着笑,看雷伍笑得整个人后仰,他一时感慨,眼眶止不住发烫。
十年光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许超龙之前担心的,是几乎快失去一切的雷伍在狱中最终放弃了自己,毕竟中途有好几年雷伍的状态很糟糕,是经历了多少,他才能放下过往拥有过的一切,让自己笑得淡然?
有一句话飞燕说得对,她说雷伍没有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只要有人愿意用力拉他一把,他一定能回到正轨上。
两人泡得差不多,从池子起来,各围了条浴巾往汗蒸房走。
许超龙走在后头,盯着雷伍浅麦色的宽肩窄腰有些羡慕,好奇问:“里头是有健身房吗?瞧你现在这身材练的……”
雷伍回看他,一脸好笑:“你想得倒美,健身房没有,只有伙房,从早晨五点就要开始工作,扛食材,整理餐盘,揸大铲炒菜,天天都干一样的活,大夏天的时候就跟这汗蒸房一样,汗哗哗流,想胖都难。”
两人换了汗蒸服,汗蒸房里只有他俩,雷伍由得额头的汗珠一颗颗蹦落,把话题往许飞燕身上带:“刚才你还没说完,你妹婆家是怎么个回事?”
他一回想刚才车上许飞燕那一段碎碎念就止不住嘴角的弧度。
话说那大红内裤确实是窄,穿着还不觉得,脱裤子才看到大腿根的肉被勒出了淡淡红痕。
当许超龙开口提醒她说手机连着蓝牙时,那唧唧喳的小燕子立刻噤了声。
那时雷伍忍着笑,直接对中控说:“飞燕,是我,麻烦你给我买多几条大一码吧,黑色白色灰色都行,实在没有,红色也可以。”
雷伍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出狱后自己和许飞燕聊的第一个话题,居然是买内裤。
这结过婚的小女人是不一样了,真敢讲话。
喀嚓一声,电话陡然被掐断了线,雷伍更是直接笑出声。
许超龙抹了把汗津津的脸,沉下声:“哎,我都不想提起那家极品,儿子死了是很惨,但凭什么怪到我妹身上?”
雷伍微垂眼帘安静地听。
水山市沿海,周边有好几个岛屿,其中一个小岛名叫石沧岛,就在水山市跨海大桥下方,离市区二十分钟车程可达。
许飞燕那年相亲结婚,婆家是石沧岛的岛民,丈夫蔡景尧在海滩边开了个大排档,飞燕婚后就在他档口帮忙,生意红火,两人的小日子过得甜蜜乐呵,而且一年后飞燕就怀了孕。
但孕中期时,蔡景尧为了救一个溺水的游客,不幸身亡。
“其实我那妹夫,人真挺好,老实人,对飞燕很不错。”许超龙叹了口气,摇摇头,声音里满是遗憾:“可惜了,可惜了啊。”
许超龙接着说,飞燕那时挺着个大肚子,跪在灵堂好几个小时,婆家不管不问,他和他妈看不下去,去扶她起来,那时飞燕的小腿已经肿得可怖。
“她老公去世纯属意外,为什么婆家要怪罪她?”雷伍打断他问。
“那天是飞燕发现了溺水者,接着跑回店里说这件事,然后我妹夫就……”
造化弄人,好人并没有好报。
“至于她耳朵的事,我也是等到她快生了才知道。我妹夫去世后,家公白发人送黑发人,病倒了,好了之后腿脚都不利索了。家婆情绪也不好,没怎么给我妹好脸色,两人就大排档和妹夫去世的事经常起口角,有一次飞燕还挨了好几个耳光……从那之后耳朵就开始听不清了,时好时坏的。”
雷伍太阳穴接连跳了两三下,猛地攥紧了拳头。
许超龙接下来说的每一句都如刀扎喉:“因为她怀着孩子不好用药,飞燕也不愿意吃激素药,安慰我们说有可能只是什么……哦,孕期突发性耳聋,说等生完孩子后可能就好了。但生完朵朵之后,她的左耳直接听不到了……”
“等朵朵出生之后她的处境更糟糕。她家婆迷信,还跑去问了个仙儿!那神棍说什么朵朵是个大煞星,还没出世就把父亲克死,接下来还要克她爷爷,就瞎他妈胡扯!”
许超龙越说越气,声线渐昂:“你知道我妹那臭脾气,报喜不报忧,这些事要不是我和我妈逼着问,她是牙齿被打碎了也能咕噜一声吞落肚!”
“我妈心疼飞燕,想去帮忙,但我妹不让,一出了月子就背着娃娃回大排档帮忙。她手艺向来好,大排档生意后来越来越好,婆家一开始没话说,但今年年初刚过完年没多久,婆家又来提店铺是他家上面一代传下来的,既然大儿子不在了,就应该传给小儿子,变着法子要赶我妹走。我呸,就一破烂大排档,还自以为是传皇位?”
“蔡家小儿子从小被他家人惯坏了,就是个不学无术的下三滥,招了一群地痞去店里捣乱,当时朵朵和其他工人都在店里,我妹被逼急了,拿着菜刀拦在档口,放话说来一个她砍一个。”
许超龙身上的汗如雨下,一提起这件事心有余悸,肩膀和语气都渐渐塌了下去,就像颗气球滋滋漏气。
“我带着人赶到的时候,我妹正护着朵朵,额头和嘴角都破皮流血了,但手里还揸着那把菜刀。朵朵在她怀里一直哭,哭得好凄凉……而那扑街仔就在地上蜷着,血流一地,其他人都围在旁边不敢靠近……我妹砍了他的背一刀,人送医院后没什么大碍,缝了十来针,但婆家死活要告我妹故意伤人……”
雷伍把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入掌肉里。
他在狱中听过太多这种事,明明是自己被人欺负得没了希望,一个反抗,不小心将对方杀了,就背上个死缓,得在铁窗内度过下半辈子。
尤其女子监狱那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
“然后呢?”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了好几个来回。
“和解了,条件就是我妹带着朵朵净身出户,他家不再追究。”
许超龙冷冷嗤笑一声:“后来才知道他们费这么大的功夫赶我妹走究竟图什么。原来那小岛要改造成重点风景区,沙滩一整片老建筑都得拆迁,会以两倍的面积补偿给他们市区的高层,飞燕如果还在蔡家户口上,那市区的房子也就有她一份。”
话音刚落,汗蒸房门被推开,走进来两个中年男人,雷伍与许超龙对视一眼,起身离开。
他们不在那吃饭,许超龙在酒楼定了个包房给雷伍接风洗尘,两人回更衣室换回衣服。
雷伍提起牛仔裤,低头扣着裤扣,斟酌了一会,还是问出口:“飞燕……她很喜欢那男的吗?”
许超龙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你妹夫。”
“哦,怎么突然这么问?”
雷伍套着毛衣:“这不是你刚才讲的吗,飞燕那么重视那家店……”
心脏最深的地方好像养了条虫子,时不时咬他一口,酸麻难忍,又疼又痒。
他能想象出许飞燕拿着菜刀护在大排档门口的样子,就像老鹰护着心爱的崽。
因为好多年之前,许飞燕也曾经拿着扳手和高压水枪护着「雷火车房」,那小身板挡在门口,不让人碰车房里的一切。
没等到许超龙的回答,雷伍回头看他。
意外的是,雷伍在他眼里看见了许多谨慎和认真。
他愕然,好像自己一直隐藏的小心思已经被许超龙看穿。
也是,许超龙早不是那个听到一丁点荤话就要耳根发红的小孩了,又怎么会听不懂他问话的目的呢?
过了一会,许超龙才缓缓开口:“当初飞燕嫁的时候我问过她,她说她想重新开始,她会努力去爱她的丈夫。不过,哥啊,无论她爱的是谁,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我希望她能向前看,你说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