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9章乳牙
高金花起床看到游虞和斐雁的信息,才知道发生了这么件大事。
她想给那两人打电话,但才五点半,便耐心等了两个小时,才给斐雁打了电话。
老二肯定还没醒。
斐雁接了电话,高金花问了他小区现状如何,斐雁一一回答得仔细,还跟岳母认真解释了昨晚游虞留宿时,两人是分开睡的。
高金花没好气道:“你们这对后生的感情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别短短几天,又给我搞个小鬼头出来就好……”
斐雁站在小阳台接的电话,昨晚半夜下过一阵小雨,到清晨才停,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味道,楼下封锁线外已经有黄马甲的工作人员来来回回走动了。
他听出岳母话中的重点字,挑起眉心,没追问,只乖乖应了声“知道”。
高金花回头看一眼客厅,红木几上搁着一个轻便运动包,老三压了张纸条在下方,说是给二姐收拾的行李。
她问斐雁现在能不能送东西过去,斐雁说应该可以,麻烦她拿到小区门口,交给街道工作人员就行。
高金花准备挂电话时,听见斐雁唤了她一声:“妈,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你说。”
斐雁转了个身,目光穿过落地窗,望向紧闭的主卧门:“游虞她从广州回来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高金花刚走进厨房,顿住脚步:“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斐雁也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刚才他问游虞能不能再试试看的时候,面上不显,可心里紧张,连指尖都隐隐发颤。
他推测过游虞可能会恼怒骂他,可能会冷笑暗讽,可能会平静拒绝……当然,最美好的结果当然是游虞同意和他重新开始。
但斐雁没想过,游虞会静静地落泪,说一句“有些事情没办法重来”,之后匆匆进了卧室。
斐雁一开始以为游虞指的是她对他完完全全没感觉了,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
可回忆这段时间里的点点滴滴,斐雁不愿怀疑自己的感觉。
虽然进展不快,但他和游虞之间的关系,有在一针一线地慢慢缝合了。
斐雁不想再猜来猜去,干脆直接问了高金花,希望从岳母那边能探听出一些新的信息,他好对症下药。
高金花听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天秤一下左一下右,最终觉得,这件事总该有个出口,好让这对后生别再摸石头过河。
她没有说得明白,只隐晦反问斐雁:“你和老二离婚前,是不是有‘走到一起’过啊?”
斐雁没明白“走到一起”指的什么,高金花“哎呀”一声,嫌他没开窍:“就是发生关系啦!”
游虞侧躺着,枕套湿了一小滩。
她觉得自己矫情拧巴,明明已经放下的一件事,只因为一小段梦境,又开始七上八下。
而且这件事和斐雁有什么关系呢?刚才那情景下她说那么一句话,显得格外委屈巴巴,显得有好多埋怨未曾讲。
其实她真没有怪过斐雁,不知者无罪,她怪只怪那段时间,自己把日子过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
本来就没睡够,就算不是大哭大喊,潺潺掉泪珠子也是累够呛,游虞眯着眼,慢慢起了睡意。
隐隐约约听到身后传来细小声音,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身后的床垫往下陷,她整个人像荡在浪尖的小船晃了晃。
接着,落进一个拥抱里。
斐雁连人带被,一起紧紧拥进怀中。
声音已经哑得像吞了一把沙子:“我什么都不做,你就让我抱一下……”
鼻尖埋在她的肩膀上,手臂揽在她的小腹前,用力收紧,她的背脊便能紧贴住他的胸口。
游虞这会儿倒是没再往外掉眼泪了,总是容易溃堤的泪水松松止住。
因为她的肩膀,她的脖侧,她的耳后,渐渐有了湿意。
说来也是奇怪,游虞不用开口问,心里已有答案,知道斐雁为何而哭。
这一刻他们是同频的,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动作,也能理解对方所想。
以前游虞会觉得,她和斐雁是每天都要搭同一条公车线路的乘客,有的时候他早一班车,有的时候她早一班车,两人时常遗憾错开。
此时的泪水像场暴雨,把他们困在车站这个孤岛上,他们同时在等着下一趟车的到来。
再次醒来时,窗外真的有雨声,雨棚啪嗒啪嗒,门铃叮咚叮咚。
身后一直抱着她不放的男人终于松了手劲:“……我去看看……”
游虞眼睛半眯:“嗯……”
她全身被煨得发烫,半梦半醒时,感觉有吻落在她额角。
但若有似无,一瞬即逝,分不清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拂开被子散热,再躺了会儿,斐雁回来唤她:“小鱼,楼下开始采样了。”
游虞应了声“哦”,等门再关上,才起身洗漱。
游虞刷着牙,满口泡沫,呆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双颊泛红,发尾乱翘,被水洗过的眼珠子不再是阁楼里沾灰的玻璃球,眨一眨,雾气散开,便亮起一分。
就是刚才跟焗桑拿似的,身上的衣服这里湿了一块,那里湿了一块,皱巴巴的不成样子。
回到房间,被整理好的床铺上放着另一套斐雁的T恤短裤,还有她昨晚穿的文胸。
胸衣是昨晚洗了晾起的,有人刚用吹风用吹过,布料还是暖的。
她抿了抿唇,换上衣服。
采完样,有工作人员开始统一配送住户的东西,游虞拿到了她的行李,除了旅行包,还有一个保温壶和饭盒。
高金花给他们送了一壶皮蛋瘦肉粥,饭盒里则是菜脯蛋和炒小鱼干。
游虞给母亲打了电话。
高金花说斐雁单身寡佬一个人住,又不进厨房,家里肯定连大米都没有,封控这几天都不知道他俩在家要吃什么好,老母亲忧心忡忡。
“我看社区街道安排得很妥当,能集中叫外卖也能买菜。你别担心,几天之后我又是一条好汉,很快就能回归组织,说不定还能赶上大姐的离婚日。”
游虞在餐桌旁坐下,斐雁把舀起的香粥放到她面前,两人眼神交汇片刻,有些心照不宣地错开。
高金花在那边嘀咕:“不那么快也可以……”
游虞别过脸,捂着嘴埋怨:“小妹是叛徒,你也是哦,刚才都跟人说了什么啊?”
“啊?啊?你说什么?啊,这老房子最近信号真差……”
电话挂了,游虞乐了:“居然拿信号不好这种借口避开问题,跟谁学的啊?”
斐雁把筷勺递给她:“你别怪妈,是我一直问,她被烦得没办法了,才告诉我你的事。”
“我没怪她……”
斐雁坐在她对面,他没有拿起碗筷,双手撑在大腿上,声音沙哑:“我刚才失控,不是只伤心那个跟我们有缘无分的小孩。”
游虞低头搅着粥:“那你伤心什么?”
“我想到,那时候你一个人得面对这一切该有多难受。”
裤子被指尖抓出一道道皱痕,斐雁拧眉垂眸,“你一哭,眼泪就停不下来,我就想着你是不是从做检查的时候就开始哭?又想到我到底让你失望成什么样子,让你宁愿一个人担起这一切,也不愿意给我打个电话?”
“那那时候我们已经离婚了啊,月份也小——”
游虞咬住嘴唇。
她不是很愿意去回忆那个过程。
“好了,先不提这件事了。”斐雁把饭盒往她方向推了推,“快吃吧,粥要凉了。”
两人闷头吃粥,屋里一时半会没了声响,屋外雨水不知何时停了,光线亮了起来。
斐雁又渴又饿,没一会儿瓷碗见底,游虞挑眉瞥了一眼,说:“剩下的粥都给你吧。”
“你够饱吗?”
“你看上去比我饿多了。”游虞嚼着咸香小鱼干,调侃道,“哭累了吧?上次哭成这样是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吗?”
“不是,是你从家里搬走的那天,我也哭了很多次。”斐雁大方承认,再跟她确认一次,“你真的够了?那我直接捧着壶吃可以吗?”
游虞耳朵发烫,点头道:“你吃吧。”
斐雁吃东西总是慢条斯理的,像昨晚吃烧烤,不过是起个茄子肉而已,一双筷子握在他手中,仿佛在做什么精细复杂的手术。
但此时面前的斐雁吃得很急,拎着汤勺大口吃粥,末了直接捧起保温壶,不放过最后一点点。
游虞肘抵桌面,掌心托着脸,静静等他放下保温壶,她才开口:“斐雁,其实我一直没考虑过复婚这件事。”
斐雁愣住,一颗心不停往下沉,但又因为游虞的下一句话,堪堪停住,悬在半空。
游虞问他:“你知道乳牙吧?”
这对他来说,是说梦话都能答对的题目,但斐雁还是认真回答:“嗯,小孩子长的第一口牙齿。”
游虞点头:“对,最近我总在想,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像小孩子的乳牙,非得掉一次。”
斐雁突然明白她的意思了,心思活络起来,抢答道:“重新长出来的恒牙,会坚硬很多,整齐很多。”
“可是我觉得,我们目前需要的不是第二次婚姻,而是一个重新走进对方世界的机会。”
屋内光线越来越多,一室亮堂,只见游虞一双眼眸又黑又亮,眼尾微微翘起,像只藏了许多心思的猫咪。
她说得很慢,但很认真:“如果是重新好好谈一次恋爱的话,你愿意试试看吗,老同学?”
*
2022年9月3日,周二,白露。
本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却成了金花家的大日子。
高金花早早起床,去跟地主老爷拜了拜,祈求今日家中所有人平安顺顺。
最近再忙她也没忘了种果树,虚拟农场里的,还有天台上的。
虽然气温还没降下来,但晨间的风已经凉了不少,高金花去天台浇花时得多添件外套。
家中人口日渐增加,她把原来的电炖盅换成了一锅四胆的款式,正正好,母女四人一人一盅。
虽然老三今天得空腹,但高金花还是炖了四盅燕窝,给老三当点心宵夜也好。
七点一到,楼上响起闹钟声,而且是三道不同的铃声,交织在一起,把百花巷这栋老厝唤醒。
今天是游栀产检建档的日子,也是游茉去领离婚证的日子。
至于游虞,她还是那块“砖”,早上要陪游栀去医院。
高金花本想陪老大去民政局的,以免林家最后关头还来刁难,但游茉拒绝了,说她一个人能行。
而且办完事了,她还得赶回公司,让高金花安心过海去和朋友们喝茶。
今天还是黄芮姨去世一个月的日子,他们一群老友约定在茶座相聚,唱几曲黄芮生前最喜欢唱的歌。
早上的医院车位紧张,游栀和游虞打车过去。
光辉叔的弟妹介绍的那位妇产科医生姓秦,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像刚毕业的医科生,但其实已经是能当上副主任的年纪了。
游栀之前来做过抽血和B超检查,第一次与秦医生见面时,她已经跟对方明确表明了自己是单亲妈妈,问之后来医院建大卡会不会有困难。
秦医生语气稀松平常,表示这种情况很常见。
更常见的其实是另一种“单亲妈妈”:医院大卡的父亲栏里填上名字,但每次产检都没见着人,直到妻子快生了,这位“父亲”才冒出来。
游栀坐在一排孕妇中间,她刚做完NT,正喝着第二瓶牛奶等秦医生看报告。
到底是第一次当妈妈,她左看右看,看啥啥新奇。
她咬着吸管问二姐:“我回头肚子也会那么鼓吗?那我那个脐洞会不会被撑大啊?”
近期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摸上去手感不是软软的,有点像她吃多了东西,戴着脐钉暂时还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等未来越来越显怀的时候,脐钉就得摘下来了。
今天因为要做腹部B超,她也没有戴小银钉。
“可能会哦,”游虞正忙着和群里家人讨论彩超照片里小孩的眼耳口鼻,闻言放下手机,双手比了个圆圈,眉眼动得夸张,“会变成鸡蛋这么大!”
游栀呵呵冷笑,斜眼睨她:“我看你没比我肚子里这个大多少岁。”
游虞也当收集素材,偷偷观察其他孕妇和家属,虽然口罩遮住了许多人的大半张脸,但不同的肢体动作和交流模式,仍能看出人生百态。
有个姑娘应该是孕晚期了,挺着个大肚子,坐不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两步又坐下,同行的年轻男人敞开腿坐,一直低头玩手机游戏,恣意得跟在自个儿家似的。
有个姑娘是母亲陪着来的,母亲相当慎重,戴着一次性手套,自备酒精喷壶,把候诊长椅喷了一遍,再拿湿纸巾擦了几个来回,才让女儿坐下,女儿不情不愿,小声嫌她多此一举。
还有个姑娘一个人来的,坐在游虞旁边,身上香水味很浓。
游虞无心窥探,无奈距离太近,她还是瞧见对方往小红书上发了化验单的照片,问网友“HCG这个数值是不是偏低了”。
就在半年前的回忆又蠢蠢欲动卷土重来时,手机屏幕亮了亮。
是斐雁的来电。
游栀瞄见,眼神揶揄:“哎哟哎哟,粘人精又来了。”
“坏了,我刚回他信息回一半给忘了……”游虞这才想起来,注意力也移了方向,“他刚才问我们大概几点结束,他提前开车过来找车位。”
那天,这位“老同学”举双手同意重新拍拖,但游虞怕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太容易擦枪走火,便和他约法三章,说等解封后才正式开始。
斐雁同意了,所以封控后的那几天,他俩之间虽氛围暧昧,可最多只到亲亲额头道晚安的程度。
宅家的空闲时间实在太多,两人又都是“无事人”,他们一起看电影,看综艺,看斐雁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金盆啷口》未删减版本视频。
最后一个晚上两人聊着网文现状,聊着聊着,“小猫邦尼”问游虞下一本书打算写什么题材。
游虞觉得言情这类目她写倦了,不想写霸总,不想写精英,不想让男女主角拉扯一百章,最后成就了超优秀超完美的男主,而没人记得女主叫什么名字。
仿佛女主整本书的闪光点,就是让男主爱上她。
“小猫邦尼”点头赞成,支持她走出舒适圈,尝试一下写写女性群像或女性悬疑方向的小说。
游虞也有这种想法,两人越聊越上头,灵感不停碰撞,剧情走向、人物形象、情节冲突……一点点丰满起来。
她提出来的内容斐雁并不会一味同意,他会认真思考,觉得不妥时,会提出异议,并给出另一个新方向供她参考。
第一次在短短几小时内完成一份接近完整的细纲,游虞满足得想在地上打滚,情绪极度高涨时,她看见斐雁一直在笑。
像那晚在家里吃饭喝醉酒一样,眼睛里蓄满推不散的情意。
于是,她遵从心中所想,主动伸臂抱了他一下。
都是久旷之身,两人真的差点儿擦枪走火,最后是斐雁口手并用满足了她,自己去浴室解决。
游虞被弄得太困,眼皮子都睁不开,也不去想他为什么不继续做。
是因为家里没备计生用品,还是怕枪支太长时间没用容易缴械?
……
如今他们的关系不像热恋情侣,更像相处了多年的老友,一点一点慢慢培养着新的默契和共鸣。
她不用再气喘吁吁地追着他跑,他会主动停下来,牵住她的手,配合她的步速,与她并肩同行。
游虞走去丢了牛奶盒,一边接起斐雁的电话:“喂——嗯,老三在等医生看报告……”
走廊那头有大片落地玻璃,光线正好。
游栀看着二姐慢慢走进光里,口罩下的嘴角一直浅浅勾起。
过了会儿,诊室旁的LED屏跳出她的名字。
她站起身,挺直腰背,走了进去。
游茉从民政局走出来,日光太猛,她微微眯眼挡了挡。
律师陪在一旁,向她伸出手。
游茉笑笑,伸手与对方相握。
林健翔身边也跟着律师,他像宿醉到今天才终于清醒过来,胸膛空落落的。
他想上前跟游茉说说话,但林国庆在一旁瞪他,王茹也快步走上来扯着他离开,离开前不忘再阴阳怪气几句。
游茉左耳进右耳出,只朝林国庆颌首,林国庆没什么反应,跟着妻儿走了。
游茉找的那人告诉她,林国庆藏的那位“娇”,是林国庆小时候家里抱养的姐姐,两人没血缘关系,女人比林国庆还大四岁,丧偶,儿子在广州安了家,水山就剩她一人。
俩个人不晓得什么时候重遇上的,玩儿温馨煮饭仔、纯爱夕阳红那一套。
那人手里头还有些林健翔的消息,但已经顺利离婚,游茉也不再需要情报了。
等林家离开,双方律师离开,她还站在原地,在微信里发了条信息出去,也很快收到信息。
过了几分钟,一辆网约车在路边停下。
游茉走过去,低头看一眼后排座,拉开门上车。
网约车司机跟他们确认最终目的地,提前坐在后排座的于励开口应他:“对的,锦峰大铝驺厦。”
手已经伸过去,盖住了游茉的手背。
他的手比日光还暖,游茉没挣脱,翻转了手,手心贴着手心。
于励一声不吭,双眼望着车窗外倒退的街景,五指寻着她的指缝,深深嵌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