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4章人生悲喜如日升月落
游虞没有坐陈英的车走。
跟陈英及陈英老公道别后,她走向后方的网约车,上车前,她又看了眼诊所二楼。
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却见这时候本应该睡下的高金花匆匆忙忙在玄关换鞋。
“这么晚了你去哪啊?”游虞疑惑。
“黄芮、你黄芮阿姨,今晚洗澡的时候摔了一跤——”声音蓦地收住,高金花说不下去,眼眶早就湿透。
母亲没说清楚,可游虞知道,如果不是事情十分严重的话,母亲是不会轻易露出如此破碎的表情。
游虞忙问:“是在哪个医院?我送你过去!”
老大带团,老三去深圳参加业界活动,这个周末只有她们母女俩。
高金花抹了抹眼睛:“不用,不用,光辉叔已经过来了,就在路口……”
游虞还是陪着高金花走出巷子,蔡光辉的车停在路边,游虞帮母亲开门的时候,不忘叮嘱两位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太激动,尤其是高金花。
蔡光辉苦笑着点头,说老二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你妈。
车一开,高金花就绷不住了,眼泪一直往下掉,声音哑得不像话:“怎么会、怎么会摔一跤就说人快没了啊?明明早上见面,精神还好得很啊!”
刚才他们老友群里收到黄芮老公老陈的信息,说黄芮在浴室摔倒,等到他发现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现在他人在医院,黄芮还在抢救。
群里一下炸开了,大家问清楚在哪个医院,都说要过来看看。
高金花实在没法接受,事因他们几人今早才见过一面,在绿茵茶座,高金花还跟她合唱了一曲《再见我的爱人》。
蔡光辉心里本来就难受,见高金花极其罕见地哭成这样更难受。
“金花你这样我心脏受不住……”他忙扯出纸巾递给高金花,“你得往好的地方想啊,目前抢救着呢!老爷保号,黄芮会跨过这道坎的!”
“对、对对。黄芮她连外孙女都还没抱过,不会这么轻易就走的……”高金花擦着眼泪,可越擦越多。
赶到黄芮家附近的医院,急诊是进不了的,大家只能在门口等,医院保安来赶,说不要聚集,不要扎堆。
大家只好分散开,时刻关注着群里的消息。
陈娜问老陈通知了澳洲的女儿没有,过了会儿,老陈发了条语音:“现在那边凌晨,不敢通知啊,最近楠楠都是小静在带,一个电话打过去,小静也没法睡觉了……再等等,等等看阿芮怎么样吧……”
老陈之前是日报社主编,刚退休没多久,纸媒蓬勃发展时,老陈压根抽不出空来参加他们的聚会,近些年纸媒没落,老陈空闲许多,才跟高金花他们一伙人近了一些。
许是急需倾诉,老陈往群里断断续续发了几条语音,大家很有默契,谁都没有打断他,由得他把话说完。
老陈说,今晚他吃完饭,和平时一样去东海岸钓夜鱼,中间他给黄芮发了信息,但黄芮没回,老陈以为她去楼下小区跳操了,没有太上心。
等到九点多,他给黄芮打电话,还是没人接,他觉得不对劲,赶回家,发现妻子出了事。
他估计黄芮是脚滑摔倒,后脑勺磕在花洒边角,淋浴间里热气蒸腾,血流满地。
“如果我今晚不去钓鱼,或者、或者如果我早点发现不对劲……如果新换的那套花洒开关不是方形的……阿芮是不是就不会……”
平日多少有些傲气的男人,如今声音像塌方了一样,闻者流泪,听者伤心。
高金花哭累了,蔡光辉让她上车先睡一下,高金花侧倚着车门,靠着车窗阖眼小憩,蔡光辉在车门旁抽闷烟。
高金花睡得不安稳,挤着眉心,双掌合一,蔡光辉清楚她在混沌的梦里祈求着什么。
沿海人民有属于自己的信仰,即便是无神论者,依然避不开一句“老爷保号”。
就像嘉年他妈当年重病,蔡光辉也没少烧香拜佛。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世上有许多事并不是一把线香或一对茭杯,一袋纸钱或一句念想,就能有所改变。
念再多“老爷保号”,到头来都是俗人一个,谁都逃不开生老病死。
到凌晨时,老陈终于发来噩耗,黄芮走了。
医院还是不让进,说只让亲属进,老陈的电话一直占线,大家只能在群里道一声“节哀顺变”。
亲手打的,不是复制粘贴。
其实高金花总觉得这四个字好残忍,短短四个字,代表着那人接下来日日夜夜将要做的事,谁都帮不了他。
陈娜和丈夫先走了,因为陈娜的儿媳明天出月子,他们明早还有事得忙。
接着是林淼和她丈夫,林淼熬不了夜,头已经开始晕了,蔡光辉赶紧叫她丈夫带她回家。
高金花在露天停车场来回踱步,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泪珠子一颗接一颗不停往下蹦,无声无息。
她的鼻子眼角都被纸巾磨得通红,蔡光辉心疼,带着保温杯跑去医院外的26小时便利店,买了条新毛巾,再跟店员讨了一杯热水。
回停车场的途中他接了游虞的电话,把最新情况告诉她,游虞一听到高金花哭了一晚上,没忍住也闷在被子里哭。
蔡光辉安慰她,也让她早点休息,晚点儿看看金花的意思,看是要在医院这边继续等,还是回家。
回到车子旁,蔡光辉拿矿泉水洗了两遍毛巾,再用热水浸热毛巾,拧干一些,拿去给高金花:“别拿纸巾擦了,用这个敷一敷眼睛和鼻子,泪水就止住了。”
高金花接过毛巾捂住脸,想起什么事,肩膀又开始颤抖:“早知道早上我就不要跟她抢麦克风了……她喜欢唱那首歌,我让给她唱不就得了?”
早上在茶座喝茶,麦克风坏了一个,两人又都想唱《再见我的爱人》,高金花逗黄芮,拿着麦克风跑来跑去,虽然大家是多年老友,有些玩笑无伤大雅,但此时高金花后悔不已。
本来是无心之失,却成了耿耿于怀。
蔡光辉急忙说:“你别钻牛角尖啊,早上谁能想得到——”
他噤声,喉咙酸得说不下去。
谁能想得到一声再见,从此与她分离。
高金花坚强了太久,崩溃时是一泻千里,那些消化不了的情绪就像胆里头的碎石,搅出令人浑身发疼的炎症。
她此时只需要一个依靠,能让她继续站稳,不会一屁股摔倒在地。
也恰恰好在这个时候,面前的男人抱住了她。
不像西北游那一次,蔡光辉丝毫旖旎想法都无,他只是觉得高金花就快要碎了,他得搂住她,得箍住她。
他也眼眶湿润,唇贴着她的发顶,一声声安慰她。
高金花扯着他的衣服,眼泪鼻涕也都糊在他胸口上,她擡起头,哑声问:“如果哪一天你突然说走就走了,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不想记着我就把我忘了,去找其他老头过日子。”蔡光辉挤出笑容,“不对,你长得这么年轻好看,别便宜那些老头,去找后生一点的,什么老狼狗,老奶狗……”
高金花笑不出来,眼角还挂着泪,吸着鼻子骂:“什么鬼玩意,我不要!”
蔡光辉低头吻去她的泪花,呢喃道:“好,不要老狼狗和老奶狗。”
高金花抓他的背:“不是,不要这些!”
蔡光辉吻她洇湿的脸颊:“那你不要什么?”
高金花微微擡起下巴,声音发颤:“不要忘了你……”
蔡光辉深深呼吸。
寻着她的气息,他看她一眼,毫不客气道:“好,你说到做到。”
路灯盈盈似月,他们在悲伤和惧怕中,接一个迟来许久的吻。
黄芮的女儿陈静买到了两天后的机票,要带着女儿楠楠一起回来奔丧。
只是母女俩无论如何都需要在广州隔离一段时间,她赶不上告别式,本以为无法送母亲最后一程,但家里人找到了一家可以提供“云告别式”的殡葬服务团队,让她可以在隔离酒店里与母亲道别。
也让母亲最后能看一眼外孙女。
特殊时期的殡仪馆有规定,告别式一切从简,参加人数也有限制,亲戚们一房仅派一人作代表,高金花则作为朋友代表,参加了告别式。
从殡仪馆出来时是雨过天晴,蔡光辉在不远处的停车场树荫下等着她。
他迎上来,她走过去。
*
人生悲喜如日升月落,几天后的七夕,是高金花的侄女高冰冰与男友领证的大喜日子。
晚上高明山在私房菜馆「喜鹊楼」设家宴庆祝,虽然不是正式喜宴,但高金花觉得自己刚参加过白事,以免红白相冲,没来参加。
三个女儿都出席了,和大舅一家坐一桌。
高大嫂坐在三个姑娘对面,眼珠子滴溜溜在她们身上转来转去,心想,这老大老二是不是偷偷去做了什么医美项目,怎么一段时间没见,变好看了?
游栀在「西天取经组」里@齐天大圣和天蓬元帅,让她们猜猜,待会儿大舅妈要问什么问题刁难她们。
正好乳猪转到她面前来,她夹起一块,沾了砂糖和酱。
老二:「打赌一顿烧烤!肯定是问我怎么一直呆在水山!是不是和老公感情出现了问题!」
老大:「打赌一顿燕巢,肯定也要问我,怎么老公今天没来,什么时候要小孩。」
游栀两三口就吃完酥脆乳猪皮,也加码一家最近很难约的小饭馆:「打赌一顿枝枝,肯定问我什么要定性找个男人嫁了。」
不在现场的游少爷财大气粗:「我梭哈!压上面全部,她肯定全部都会问!」
结果高大嫂雨露均沾,每个姑娘都“关心”了一遍。
游虞回答得最简单:“我妈店里生意太好,我留着帮帮她忙咯。”
游栀不乐意结婚的事,整个家族都知道,她只笑笑,去舀清蒸东星斑。
今天这尾鱼蒸得不错,火候刚好。
游茉已经和林健翔去民政局提交了离婚申请,下个月再去一趟就行,如今她肩膀上的压力少了许多,其实无需隐瞒,但今天是表妹结婚的日子,她也不好说些什么,便笑笑回应:“他家里最近出了点事,比较忙。”
高大嫂又追问:“你们都结婚好多年喽,什么时候给你妈妈添个外孙,让她提前退休,享受天伦之乐啊?你别拖太长时间了,要变高龄产妇的。”
“我看我妈现在就挺乐啊,生活比我们几个小年轻还充实。听她说秋天稍微闲下来了,又要和朋友去自驾游,诶,这次打算去哪里来着?”游茉舀着鲍鱼汤,问老二。
“新疆,哇,我都还没去过,金花姐就是潇洒。”游虞一双眼亮晶晶,看似毫无心机,“大舅妈,你其实也可以跟我妈他们的自驾团出去玩的呀,你没工作,一身轻松,不像我妈,天天都在店里忙得饭都顾不上吃。”
高大嫂的儿媳插上一嘴:“姑姑的店最近真的好红,小红书和抖音经常看到!好像上大众点评必吃榜了是吧?”
游虞点头,莫名骄傲:“是有听说这么一回事。”
高大嫂白了一眼儿媳,还没开口,就被丈夫在桌子下拍了拍膝盖,示意她差不多得了。
三姐妹互看一眼,在群里骗弟弟,说大舅妈什么都没问,弟弟要请她们三人吃三顿饭。
游天气死,又退了群。
游栀笑得肩膀一颤一颤,把弟弟拉回群里。
一道姜葱炒肉蟹转到她面前来,游虞示意她:“快夹,还有一只蟹钳。”
游栀看了一眼,摇摇头:“我不吃,你吃吧。”
游虞讶异:“之前每次来吃,你都夸他家的炒螃蟹好吃的呀。”
游栀微微敛了笑,伸筷把蟹钳加到二姐碗里。
吃完饭后,大家陆续离开包厢。
私房菜馆的走廊布置得雅致,包厢和包厢之间间隔距离较大,游栀被二姐挽着一只手,只空一只手回客人的信息。
经过一间包厢的时候,门开着,同样吃完饭的客人从里面走出来。
游栀无意识地擡头看一眼,微怔。
没想到今晚会遇到霍家南。
他依然衬衣西裤,旁边的是比他年纪大许多的叔伯,还有几个年轻姑娘,拥着叔伯。
霍家南旁边倒是没人,但这和游栀无关。
拉黑了霍家南一个礼拜后,游栀接到唐苑淇的信息,她帮霍家南传话,问为什么拉黑他了。
游栀麻烦唐苑淇传达一个消息,她已经有正经交往且很喜欢的男朋友了,有些关系不必再继续。
游栀理解霍家南这种人,玩性大过天,他不会为谁付出真心,如若真遇到百年一遇的“真爱”,他也狗改不了吃屎,新鲜期过了就会心痒难耐。
他和每一个伴侣主打一个好聚好散,他很傲,不屑死缠烂打这种举动。
和她以前很像。
游栀很快收回目光,继续低头回消息,由二姐牵着她往前走,没有为谁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