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章算什么男人
七月中旬,以为会来的台风并没有来,但天气阴晴不定,瓢泼大雨之后紧跟着万里晴空。
热起来时是真要命,小城持续发布高温预警信号,像窝在铁盆里高温发酵的面团,踩在柏油路上都觉得脚板底下是软的。
百花巷只有一个丰巢,离游虞家近一点,但时常被放满,最近的菜鸟驿站则得从「金花芒果冰」出发,往西再走上五分钟。
游虞有个期待了几天的包裹中午就到了,寄放在驿站,可日头太猛,她不愿与老天爷作对,一直等到傍晚才去驿站取件。
体积不算很小的包裹,但不重,双手轻松捧着。
游虞耳朵里塞着耳机,哼着曲儿,心情愉悦。
她已经开始想着待会儿得从拆箱就开始拍照,想着要写什么文案来感谢读者的爱心小礼物。
经过自家铺头时,她往里头瞅。
店内桌椅坐满客人,母亲和两位店员阿姨在操作台后忙活,门外还有两位美团小哥候着。
最近店里生意很好,游虞刷小红书时常刷到「金花芒果冰」,刚开始只是看到了她便点一下,后来大数据越推越多,值得骄傲的是清一色好评,而且并非全是那种照片和文案都相近的批量探店营销博文。
有天,游天转了篇万赞的小红书帖子到家庭群,说就是因为这一篇,「金花芒果冰」才突然爆火。
博主不是什么网红,是个记录生活的素人账号,发的也不是标准“小红书体”,但就是这一篇爆流量了。
她说,她的老厝在这附近,从小喝金花姨的芒果冰,大学后成了沪漂,每次回家都会过来买上几杯,而这么多年过去了,金花姨竟还能记得她的小名,也记得她喝芒果冰不喜欢另外加砂糖。
她说,职业关系她经常需要接触市面上的新兴饮品行业,可接触得越多,就越发感受到十年如一日的传统老店有多可贵。
之前游栀坏心眼,P过一个表情包,原图是一只小狗在扫狗屎,她在狗子脑袋上加了「游天」俩字,在狗屎上粘贴了「亚勇」的品牌LOGO,意思是游天整天得给亚勇擦屁股扫狗屎。
她发了表情包之后,老二也跟着发,接着是老大,整个页面都是同个表情包,把游天气得退群了。
游栀把他拉回来,再给他发了个“西游记四师徒骑摩托车摇来晃去”的表情包。
游天更气,语音怒骂:“这里头没有白龙马!!”
其实「金花芒果冰」这么多年来在这条街上屹立不倒,不是毫无原因的,高金花也很满意目前这样的状态,并不想像其他店铺那样,乘着东风扶摇直上,她只想踏踏实实往下扎根。
像店门口那一株株木棉花树。
儿女们知道她的个性,只要她钟意就好,随她怎么选择。
这周店里生意特好,尤其一到晚上,白天积攒的暑气消散,人们开始出门夜游,除了常客,游客们也蜂拥而至,有一次还没到八点,店里的芒果已经用完了,运作了整天的机器发烫,连高金花都忍不住吐槽捣冰捣得手酸。
所以这几个晚上,游虞都会去店里帮忙——她毫不客气地夸自己如今就是金花家里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像是下午,她作为一位尽职的闲散……咳、后勤人员,在家炖了一大锅焖牛坑腩,准备等老妈饭点时回来就可以同她一起吃。
香软米饭焖了一大锅,淋上软烂入味的萝卜牛腩,再加个茼蒿滚墨鱼丸汤,从重口惹味,到清淡鲜甜,游虞光这么想着都要流口水。
她舔了舔唇,拐进家里的那条横巷,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看见了斐雁。
嗯,她那阴魂不散的前夫,这会儿站在她家院子门口。
他穿白色T恤和亚麻色长裤,干净清爽得像个回乡过暑假的大学生,一手提着几个纸袋,一手拿着手机,正低头按着。
下一秒,游虞耳机里唱得正欢的“你算什么男人《算什么男人》@周杰伦”被来电铃声切断。
来电播报提醒她:“斐雁来电,请问是否接听?”
斐雁举起手机贴到耳边,一擡眸,愣在原地。
手机里“嘟嘟”声,他想见的人近在咫尺。
许是早有预感这天终会到来,游虞这次不像上次那般慌张了。
她只觉得生气。
她深吸一口气,狠狠翻了个白眼,冲着斐雁喊:“不是,你来之前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一声啊?!”
她塞着降噪耳机,所以音量有点儿大也不自知,引来巷子里来往途人和周边店家的目光。
斐雁把电话掐了,手机塞进裤袋,长腿往前迈了几步就到她面前,低声解释:“我有跟妈说过今天要过来的,给妈买了一些鸡仔饼和老婆饼,她之前钟意吃……”
耳机里又重新唱起歌,周杰伦帮她骂:“……算什么男人,还爱着她却不敢叫她再等……”
游虞看着斐雁走到她面前低下头,看着他薄薄的嘴唇一开一合,却听不清楚他说的话,更加烦躁,语气自然不好:“我戴着耳机,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斐雁蓦地伸手,扶住她怀里的纸箱底部,掂了掂重量,接着直接单手托起。
他声音很低,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讨好的意味压都压不住:“我帮你拿。”
游虞狠狠瞪他,摁停了音乐,摘下两边耳机塞进裤袋里。
斐雁举起另一手拎着的那几个纸袋,上面印着广州老字号酒家的金漆招牌,将他的“来意”再说了一遍。
“还有花生酥。”他补充,“纯心饼铺的。”
游虞一愣,一句“你专门去排队买的吗”快溜到嘴边了,被她硬生生拽住。
她还是没好气地抱怨:“你来之前好歹告诉我一声啊。”
“可是……”斐雁面露为难,最终还是照直说,“告诉你了,你肯定趁机躲起来,或者跑得远远的啊。”
虽然被说中心事,但游虞打死不认:“我是这种人吗?!”
斐雁抿嘴不答。
游虞想从他怀里拿回纸箱,胡诌八道:“再见也要体面,这叫‘分手后的礼仪’!你看我身上穿的什么啊,邋里邋遢,你倒好,次次都官仔骨骨粤语,约等于文质彬彬、风度翩翩……”
上次研学团,她穿的还像个人,而今天她只是出门拿个快递,宽松T恤,碎花大裤衩,人字拖,出门时拿了个细发箍把细碎的刘海往后薅,这会儿亮堂堂的额头上还有颗特明显的姨妈痘!
“我拿就好,你先开门。”
斐雁不把纸箱给她,他并不觉得游虞这样子有什么问题,不就是穿得比较休闲而已吗?在家不都应该这么穿?
宽松T恤和人字拖他都见过,就是这条碎花短裤在过去他没见过,应该是游虞回来后才买的。
他反问游虞:“难道让你知道我们有可能会碰面,你就会特地换上晚礼服?还是专门去梳个靓头化靓妆?”
——他和游虞都在广州呆了很多年,所以他们的对话常是粤语和普通话混合双打,有的时候还会加上水山话,没有固定的路数,随心而行。
游虞立刻回答:“你想得美哦!”
斐雁挑眉:“对啊,所以你这样穿有什么问题?”
游虞噎住,她就不该跟斐雁辩驳,人家以前可是港大国辩队的四辩,好犀利哦。
从菜鸟驿站走回来,虽然也就五六分钟路程,但游虞的额头脖子都已经沁出细汗,只要人一停下来,不走动了,就会有凝结成珠的汗往下淌。
她擡手用手背抹汗,垂眸时,视线撇过斐雁手里拎的大包小包,这几袋东西不轻,绳子把他的手勒得泛红。
再擡眼,她瞧见挂在斐雁下巴和脖子上的汗水。
他一手拎袋一手捧箱,没有办法去擦汗,但他好像丝毫不在意,由得汗珠往下滴在衣服领口。
……这么看,又好像没有那么“官仔骨骨”了。
他也是个普通人,在闷热夏天里站久了会流汗的普通人。
游虞摸出了钥匙,闷声走去开门。
斐雁跟在她身后,转移话题:“妈在铺头忙吗?”
锁孔“哒哒”响了两声,游虞转头,意味不明地睨他,很严肃地喊他全名:“斐雁。”
斐雁“嗯”了一声,不是疑问句的那种“嗯”,是肯定句的那种“嗯”。
游虞说:“我们已经离婚了,你可以不用……称呼金花姐为‘妈’的。”
傍晚,巷弄里并不宁静,有炒菜声,有电视声,有对话声。
但游虞说的话,一字一字,斐雁听得很清楚。
他很喜欢听游虞说话,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那音调软绵绵的,哄人或撒娇的时候更甚,而骂人或吵架的时候,则有点儿绵里藏刀的意思。
眼下的她,那把刀不再收着藏着了,刀尖锋利,刺破绵软,直扎人心。
斐雁面上不显,点点头:“我知道我们离婚了,但我还是把金花姐当做我妈妈。”
院子门推开的时候会“吱呀”响,游虞顿住,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垂得更低,把黑眸完全掩住。
斐雁说:“小鱼,你知道我从小——”
“停停停,”游虞没好气地打断他,“你那不算‘从小’了,初中的时候你妈妈才出国的。”
斐雁稍微擡眸:“但她在国内的时候,我也没觉得她想当我妈。”
游虞轻轻咬了咬嘴唇。
斐雁和他母亲感情很浅,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他们领证的时候,斐雁有打了个越洋电话过去,问他母亲回不回来吃顿喜酒。
那天他的电话是外放的,游虞就在他身旁,听着他母亲说“估计无时间”“祝你新婚愉快”。
两母子对话的氛围太诡异太冷漠了,游虞全程瞪大眼,紧张得快忘了呼吸。
挂了电话,斐雁沉默了许久,没有伤心哭泣,没有愤怒嘶吼,连无奈叹气都没有,他只是一声不吭地把游虞揽在怀里。
游虞没有多问,等着他胸口起伏的频率慢慢缓下来,再仰头去吻他的下巴。
……
“我妈还在铺头忙,估计要半小时后才回来吃饭。”
游虞终于夺回自己的包裹,走进院子,闷声嘟囔,“既然你约的是她,那你去铺头找她吧。手信什么的可以先放下,放门口就行,但别用什么借厕所的烂借口赖着不走,我没那好脾气招待你……”
斐雁跨进院子,把心里列好的若干条借口中“借厕所”这一条划掉。
他跟着她走到家门口,说:“我听表哥讲,这两天他带小星星去参加田野音乐会的研学团,我本来以为你会去帮大姐忙,不在家,所以……”
意思是,他有特意想要避开她走了,但还是避不开,怎么办?
“这次的活动是两家公司合作的,去帮忙的人不少,而且是亲子团,我就不去了。”
游虞脱口而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解释。
不过真实的原因是,她知道小星星有参加这次的活动,所以她没跟着大姐一起去。
怕自己话匣子关不住,游虞决定不说话了,决定把存在感很高的这位前夫当空气。
她把箱子放到地上,门口有一个半身高的鞋架,用来放她们母女四人的室外拖鞋,旁边挂了几把伞,最顶上那一层放着剪刀美工刀和一卷黄色胶带,方便她们在院子里拆快递,还有打包退换货包裹。
鞋架旁有一张木头小矮凳,是这家里的“老古董”了,游虞伸脚将它勾过来,拿了美工刀坐下,准备拆这份大礼。
她推出刀片的时候,听见斐雁说:“然后上一次,小星星把你的那只小熊公仔带走了,我还是回去收拾行李的时候才发现的。”
斐雁已经很久没来岳母家了,刚才打量一圈这小小院子,没什么太大变化,就是多了一辆改装过颜色的小牛,还有门口鞋架多了几双拖鞋。
他往侧走了两步,站在游虞斜前方,替她挡住西斜的日光:“我把小熊洗干净了,这次也带了回来,过几天拿过来还你。”
游虞低着头,看着刀尖划破胶带,一时没有留意到斐雁话语中的关键词:“我知道它被你带走了,但没关系,我不要了,不用拿回来还我。”
斐雁倏地攥拳,问:“……不要了?”
“嗯,不要了。”
游虞没有说明白,不要的究竟是什么。
纸箱的胶带封了不少,面上三边都封住了,她小心翼翼剖开,接着掀开——
斐雁心脏一抽一抽的疼,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见游虞一声大叫:“啊——!!”
纸箱里装的东西被气泡膜包裹着,窥不清细节,而把游虞吓到人仰马翻的,是气泡膜上散落的数只黑色大蟑螂。
她本来就惧怕,只一眼就整个人进入应激状态,腿一蹬把箱子踹翻,身体失了平衡,从小板凳上摔下来,双手撑在地上,恐惧得不停往后挪:“里面、里面有——”
听到游虞大叫的一瞬间,斐雁已经把手中的纸袋往地上一放,猛跨上前,一脚把纸箱再踢远一些,有几只虫子掉在地上,他立刻擡脚踩。
他很清楚,能让游虞大惊失色的是什么东西。
但踩了几下,他发现异样。
他没再踩,鞋尖拨了一下虫子“尸骸”,再弯下腰,直接用手捏起一只,材质是软趴趴的塑胶。
“假的。”他稍微松了口气,擡起头对游虞说,“小鱼,是假的,整蛊玩具那种,别怕。”
可是谁会给人寄这种整蛊玩具?这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
斐雁看向地上那个纸箱,问她:“包裹里面是什么?”
游虞慌得语无伦次:“不知道……哦,是礼物……是、是个朋友、朋友读者寄来的……”
斐雁说:“我帮你看看里面还有什么,好不好?”
虽然斐雁说那些虫子是假的,但刚才的惊悚画面在游虞脑子里一直盘旋,她心生恐惧,连连点头:“好、好……要是还有,你帮我、你帮我……”
斐雁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好,你别怕。”
那个纸箱被他踢到了院门边,他走过去半蹲下,背对着游虞挡住她的视线,免得她看到什么东西会又被刺激到。
箱子是倒置的,他一提拎起来,里头的东西便掉落在地上。
被气泡膜包裹着的那东西是扁平的,胶带易撕,斐雁把它的皮一层层剥下来,露出里头真身。
假虫子吓不了他,但手里拿着的物件,让他在暑气未散的傍晚,起了一身冷汗。
那是张黑白遗照,装在黑色相框中,上方垂着两段黑纱,哪哪都散着不祥的气息。
遗照里的人,是笑得眉眼弯弯的游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