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有准备,但航空公司宣传部的工作,还是比想象中更忙。印象航空在国内各地都有分公司,在国外主要城市有办事处,航线网络遍布全球各地。航班量大,旅客人数多,遇上各种事情的概率也高。
“飞纽约的航班上有旅客吐血,航班刚刚备降了。有记者在问。跟一下这事。”
“那个小飞在国外跟人打架的视频被放上youtube了。净给我们找事啊!”
“有看到那条微博吗?有个歌手的吉他丢了,还写了首歌骂印象航空。话说还挺好听的哈哈哈。”
除了灭火,正儿八经的事也不少。毕竟写在官方文件上,宣传部门的主要工作内容是利用各类媒体,提高企业知名度及美誉度,做好品牌推广,争取为公司以最少投入做出最大利益。因此,跟媒体搞好关系,在开辟新航线时邀请记者跟机出行,安排各类活动请媒体出席,才是明面上的主要工作。
同事们大多都是名校新闻系背景,也有些跟她一样,在业务部门做了几年,调到集团宣传部。跟他们相比,王泳优势依旧明显:她有两个部门的工作经验。她跟罗真真同居,了解空勤的生活跟心态。她能够用中文英文很快完成新闻稿,跟各国媒体沟通。
考过了日语N1后,她报了个西班牙语线上课程,在地铁上被人挤到最里面时,她还不忘高举手机看屏幕,口中念念有词:“Lavidatienebuenosymalosmomentos.”(生活中总有好时刻和坏时刻。)
印象航空计划明年开通南美航线。她希望到时候能派上用场。
有时候她在家里加班,写完一篇稿件,擡头看窗外。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搬出跟张白那套房子,对面已没有秦先生,只有对面马路的另一个楼盘。前方,家家灯火通明,她不禁想,有多少人在为了更好的日子,如她一般奋斗。
今晚,罗真真飞阿姆斯特丹。屋内只有她一人。外面刮起了风,天似乎要下雨。她急匆匆奔出阳台,将衣服收进来。阳台上电灯闪了闪,突然灭了。她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下一笔:明天换灯泡。
自从那次冷战后,她跟秦希都闭口不谈那个话题。罗真真说,谁没有个黑历史呀,“像他这种童年背景的人,特别需要关爱呗。”但王泳觉得,秦希说的并不只是这样。两人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看得打盹,在他膝盖上睡着。醒来时他的手正在轻轻抚她头发,她伸出手来,慢慢握住他的,鼓起勇气问他:“你说你内心有阴暗面,那到底是什么?”
他的手停下,然后说:“我有说过这种话?我忘了。”
那次争吵过去后,一切又回复正常。他们的关系,像最普通的情侣。但王泳觉得,他们分明不是普通的情侣呀。
他们是曾经在伊斯坦布尔生死相托的人。
此刻,两人生活快乐平稳,王泳却依然在秦希眼底看到阴霾。
下了机,同组几人到酒店放下行李,商量着直奔市区购物点。罗真真正在攒钱买房,怕自己忍不住血拼。而且在别人买买买的时候,自己一直不出手,总感觉会被人看低了去。她找了个借口,说有事不去了。
阿姆斯特丹,这座以红灯区与大麻闻名的城市,像个女人一样摊开身子躺在大地上,白色丝线捆绑着全身,那是城中的运河。十七世纪的山形墙建筑,略有高低地在运河两侧排开。她从中心火车站出发,随意地边往前走边拍照,很快就见到这些运河。
夜色中,有女人裹紧了围巾,低头匆匆走过。金发的小女孩儿欢快地跑过来,又跑过去,嘴上有一点点口红般的颜色,但其实是糖果染了唇色。阴郁的青年站在那儿刷手机,不时擡起头看看自己等的人到了没有。
罗真真没有目的地行走,一直走到一间小小的中国庙前。艳俗浮夸的颜色,跟世界各地的华人街异常相似。她掏出手机,拍了张照,又沿着运河胡乱走,前面开始热闹起来。很多男人成群成群经过,也有女人好奇地走着。
中国面孔明显多起来。有些店前,当地人怪腔怪调地喊着什么,罗真真经过他跟前,他冲她挤眼,夸张地笑。她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是“发票”。再一擡头,她发现这是那种表演的地方,赶紧转头就走,猛地撞上了人。她正要说“对不起”,突然发现站在她跟前的人喊她名字。
一看,居然是一起过来的副驾驶谭家名。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
罗真真说:“这里是旅游景点啊。”
谭家名笑着打量她:“原来你对这种景点感兴趣。”
谭家名长得平头整脸,为人低调不爱说话,但现在看起来非常放松。罗真真突然想起那个理论:人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下就会放松戒备。她环视一周,看到各国男人三两结伴,说着笑着来到这里,在橱窗前对着里面的“展示品”指指点点。
她转过头看了谭家名一眼,露出假笑:“彼此彼此。”
罗真真继续往前走,谭家名跟在她附近。“第一次来?”
“这种地方还能来多少次?”
谭家名失笑:“你好像对这种地方很有敌意。那为什么还要来?”
罗真真不好意思说自己迷路了,信口说:“好奇啊。”
“你跟我来。”谭家名一把捉住她的手往前奔去。那是一间屋子,门口只现出狭窄的过道。一个长脸男子在灯光幽暗的入口处,展露如面具人般的笑意,大喊欢迎。罗真真被谭家名拉进去,像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跟着他在里面女子的柔声笑语中绕过道道迷宫。里面暖光线压得极暗,像古旧港产片里的色调。她只觉得眼花,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眼前只有谭家名的背影,一只手被他拉着往前奔。两旁有女人身影绰绰,当地语言与英语交织,一并笼在粉红色暖光中。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眼前出现了夜空,他们俩已经站在了屋子外面。
“怎么样?”谭家名笑着问她。
罗真真不好意思说,这里好像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邪恶”。那种浮夸的气味,与其说跟欲望有关,不如说多少带点好奇,透着声色喧嚣的人间热闹。
他俩在由游客与嫖客组成的人群中,并肩同行,点评着橱窗里只盖住三点的女郎,隔着一层玻璃,摆出撩人姿态。“这个不错。”“东欧妹子都好漂亮。”她也开始指指点点。好几次,她见到男人在门口位置砍价,谈好后直接进去。
“拉上帘子的是没人的?”她问。
谭家名愣了愣,然后说:“在办事。”
她尴尬,不再问。但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问:“橱窗里只有女的,没有男的吗?”
“有呀。我带你去。”
他们绕了几圈,却始终找不到。谭家名有点沮丧:“我上次来时还见到呢。”
罗真真侧目:“你每次飞阿姆都要来吗?”
“不一定。但是晚上没事,会过来走走。不然要跟他们一起去购物吗?我还是喜欢这种地方,在这儿windowshopping。”
罗真真见他那么坦然地用“喜欢”来介绍,不知道心底涌起的感觉是佩服,还是恶心。但听他接着说下去:“日常生活中,假模假式的人实在太多。这种,地方不挺好的吗?真实放松。有欲望,就承认它呗。谁没有?”他突然一拍手,“对了,带你看一个东西。”
他又拉起罗真真的手要快步往前走,手指刚一触上,突然觉得不妥,马上放下。他回头笑笑:“跟紧点儿。”
逆着人群而行,他们站在一小尊女人雕像前。他介绍说:“这雕像的原型就是个橱窗女郎。她一直做到死。政府为她立了这样一个雕像。”他转头看罗真真,“很敬业,对不对?”
罗真真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她只盯着谭家名身上那件外套,上面有橘黄色图案,像罂粟花。他们一路并行,看到有的士停在跟前,三个年轻的白人男子从后座上推门,跌跌撞撞下车,手里拿着啤酒瓶,脸上红红的,目光掠过罗真真,一直在笑。
“走吧。”谭家名一把牵住罗真真的手,径直往前走。
罗真真擡起脸,阿姆斯特丹的空气好像有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