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门趴地开了。
这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茍岚头发乱糟糟,一脸胡渣,垂着脑袋,一袭黑衣站在她跟前,就像往身上披了个大黑色垃圾袋。他一把将苗江拽进来,富贵趁机欢快地窜进去,门在它身后砰地合上。
茍岚一进屋,又往大床上躺倒。富贵看得出茍岚心情不好,乖乖地伏在床边,像个忠诚的卫士。
苗江站在床边,对他说:“富贵又被遗弃了。它要找你。我把它带来了。”
茍岚半死不活地哼了一声,在床上转了个身,背对苗江。
苗江说:“我来的路上,发现它身上有烟头烫过的伤痕,是被人虐待了。”
茍岚的背影镶嵌在黑暗中,纹丝不动。
苗江继续说,“你知道动物很单纯,认定了谁对它好,它就对谁好。现在它回来找你了。”
茍岚继续不理会。
苗江环视一眼,见到屋内狼藉,长桌上文件散乱,地上也有。桌上烟灰缸里,堆满了香烟残骸。垃圾桶里堆满了水果核,估计这就是这几天他的食粮和怪味来源。苗江把垃圾袋提起来,打了个结。又把堆在床尾的衣服捡起,每个口袋摸一遍,掏出两张外卖单后,把衣服扔到洗衣机里。
地上有文件,最上面盖了张报纸。社会新闻版,标题赫然是“女摄影师失踪两年,尸体近日被发现”,黑色字体夸张地写上“子弹穿脑”,配图是一个女人拿着照相机,坐在草地上,对着镜头微笑。脸上打了马赛克,但苗江认出来,那是胡昕。
报纸在苗江手中,簌簌抖着。她擡头四看,发现桌上居然放着安眠药跟丙泊酚。
她将两瓶药塞到自己口袋里。
洗衣机开始轰隆隆响。
茍岚突然在床上坐起来,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吵死了。”
苗江放下报纸,把它放在身后长桌上。
茍岚双手乱揉了揉头发,最后两只手往后一撸,露出胡子拉扎的一张脸。“你不走,我走。”他动作极迅速,翻身起床,抓起衣服,开门就往外走。
在他翻身下床的瞬间,富贵已经跳了起来,生怕茍岚又消失。门一打开,茍岚刚迈步出去,它就紧紧跟在后面。
苗江看了一眼外面的雨,抓起桌上的伞,跟着走了出去。
湿漉漉飘扬着的是雨,在滑黑墨蓝的天和地之间,像黄色白色的粉尘,扑簌簌往路人头上浇去。路上行人匆匆,不知道都是什么身份,被上帝遗弃在这暴雨之夜。茍岚披着黑色长衣,双手插兜,漫无目的走在深圳街头。一只狗紧紧跟随。若是时光倒流三十年,他会是被路上被截住要查边防证的人。
苗江担心这一人一狗出事,撑着伞,跟他保持一定距离,默默跟随。楼宇跟楼宇之间,车跟车之间。腥风吹过来,白色的雨打在黑色的裤腿上。两旁楼宇的电视屏幕播放着娱乐新闻,但“女摄影师遇害”字样跟台风预报一直在屏幕下方滚动。
雨下得大,但路上仍不时有车。茍岚在路边埋头行走。一辆车驶过来,泥尘滚滚浮起,滚滚落下,马上要擦过他身。苗江腾出手,将他一把拽到身边。富贵在二人间来回打转。
透明雨伞上,跳动着雨和尘。风雨把树枝折过来,折过去,一刻不停地敲打着路边建筑物。
茍岚摇摇晃晃地挣开她,又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苗江从口袋里掏出牵引绳,给富贵栓上,牵着它,在后面跟随。她紧紧跟着,路上车来车往。每当有车离茍岚近,她就伸伸手,把他往后拉。
一片阴冷潮湿的暴雨中,车头灯映出强光,车驶过跟前,马上就要撞上茍岚,苗江忙伸手一把将他往后拽。他一个趔趄,跌坐在水坑中。他坐在水坑中,纹丝不动,像个被水浇遍的雕塑。
苗江手里拴着牵引绳,慢慢蹲下来,平视他:“之前于曼那件事,你欠我一个人情。现在,我要你把这个人情还给我。”
他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她把牵引绳往前,交到茍岚手中:“在它死之前,你不能死掉。”
像闹别扭的小孩,茍岚没接牵引绳。
苗江说:“你的命不是自己的,照顾好它。”
雨又大了起来,天上突然打了个雷,富贵吓得浑身一抖,怂怂地钻到茍岚身后。
苗江说:“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天气好的时候,带它出去散步。不让人欺负它。给它一个可靠的窝。”
茍岚擡起头。水从他的头发不住往下淌。富贵低声汪汪叫了起来。
茍岚用力支起身体。他伸出手,夺过苗江手上的牵引绳,转身步入雨中。苗江一手扯动狗绳,在他侧过头之际,匆匆把伞塞到他手里,飞快跑开。
台风过境后,深圳多处树木倒塌。手机里人们相互穿着白领在都市丛林中披荆斩棘,踏着高跟鞋,爬上倒塌树干,战战兢兢往前方大楼进发的图片。
诺亚动物医院重新开业首日,余因看着门口树木倒了两棵。工人正在抓紧时间清理,树叶、碎枝干倒了一地。
苗江刚推门进来,就重重打了个喷嚏。擡头看到思年抱着猫,已经在候诊室安静坐着。台风过后,他第一个上门。
杨师师告诉他,茍岚请假了,给他安排其他医生。她低头看系统:“苗医生出诊……”
思年突然低声说:“我看新闻了。”
杨师师擡头:“什么?”
苗江恰好经过他身边,只听思年小心翼翼底说:“茍岚之前被人肉时,有个帖提到他是无证行医,跟着他的摄影师女朋友,到处拍摄野生动物。我看过那张照片。前阵子那个受害人,就是他女友吧。”
杨师师睁圆双眼,嘴巴也张开。她记得台风前,茍岚听到这新闻时的反应,也记得余因跟他说茍岚最近联系不上。台风天那几天,她跟广大深圳市民一样,呆在家里哪儿都没去。边吃零食边追剧,而这则劲爆新闻则是那几天追剧之余的话题热点。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个新闻,居然跟身边人有关。
苗江原本要进去诊疗室。思年开始跟杨师师说起他知道的胡昕的事。不知怎地,苗江突然又折回来,双手插兜,开始看诊疗室里摆放货架上的宠物用品跟视频。
思年说,他有个同学爸爸就是做野生动物摄影的,所以知道胡昕。她原来是商业摄影师,后来好像听了一个讲座后,受到触动,开始拍野生动物。男友是兽医,两人一块到处跑,听起来还挺冒险浪漫主义。
杨师师说:“哦,所以那个兽医,就是茍岚。”
她开始低头在手机上搜索胡昕的名字。
网上只有两三张胡昕的照片。模糊,但也看得出她的生猛鲜活。衣服宽,口袋多,装东西方便。头发随便扎在脑后,皮肤是被风沙洗过的小麦色,像吉普赛女郎,但不唱不跳。杨师师觉得这吉普赛女郎有点眼熟,仔细想了想,不就像茍岚看的写真集上那个叶小辛子嘛。
她明白过来。突然有点同情起这个讨嫌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