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带宠物来就诊的人非常少,苗江下了班,骑着自行车就往宝安区北部跑。这附近原来有个花鸟虫鱼世界,因为改造问题暂时空置后,动物收容中心租下来,重新装了一下,安置动物。
这边租金便宜,但环境跟治安也脏乱差,外来闲杂人员又多。余因每次听说苗江要过去,都叫她小心。
自行车一路驶得飞快,轻飘飘过了被沙县小吃、五金店、水果摊、妇科牙医小诊所、8-12便利店、麦登劳肯得鸡占据的路面。离中心越近,店铺越少。到了门口,苗江远远听到狗吠声,把车子停到一边。大铁门上拴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领养须知”——
“一、主申请领养人必须年满18周岁,无犯罪史,无虐待动物行为,有稳定的住所及良好的经济收入。二、领养时需提供身份证或护照的原件及复印件、电话号码、微信号及家庭住址,且需签署领养承诺书,保证不伤害、遗弃领养动物,接受我方的不定期回访。三、本中心成年宠物已做绝育并接种疫苗。如领养动物未绝育,除特殊原因外,应在领养后予以绝育。四、须为领养犬只办理养犬登记证,按时缴纳管理费。五、有足够的时间陪伴领养动物,做到科学喂养,定时免疫,遇有病痛及时就医。”
苗江没走多远,见到一辆大车驶向中心,在空地上停下。货舱门打开,车上两个工作人员跟车下两个工作人员,合力将装有动物的笼子往下搬。
她往里走,工作人员迎面走过,见她脸生,停下来问她找谁,是不是来领养,有没有事先预约。那人大约三十岁,穿着红色格子外衣,戴眼镜,说话严谨,像个工科生。
一个五十来岁,皮肤黝黑的大叔经过,笑着拍拍那人肩膀,指着苗江说:“袁子,这是苗医生,刘医生的同学,最近经常过来这里帮忙。”又跟苗江说,“你别介意,上个月有贩子过来,用假证件领养了动物,回头给卖了……对,我们这的狗都做过绝育打过疫苗,就能卖贵一些……为了降低我们警惕,一般来的都是像你这样年轻女性。”他压低声音,“上次来的人,就是在袁子手中把动物领走,所以他警惕性特别高。”
大叔姓柳,跟妻子两人都是爱狗人士。两人没小孩,小动物就像是他们的孩子。他在深圳拥有三套房子,一套别墅。他们救助了很多很多流浪猫狗,把它们放到别墅里,请专人照顾。因为花费巨大,后来还把其中两套房子卖了。
因为爱猫狗,柳大叔在深圳养宠圈出了名。他有空就到动物收容中心,出钱也出力。这里的人都认识他,他也对经常出入中心的人了解。
像苗江,就是在上次跟刘婉婉重遇后,受她邀请,到中心来帮忙的。刘婉婉说,这里动物多,但兽医只有她一个。因为是民间机构,工作人员的薪水、日常开支都要靠社会捐助,收入低且不稳定。志愿者不少,但是没有专业动物医生愿意来工作。像袁子这样的自由职业者,有电脑就能上班,这周开始索性搬到这儿来,工作和照顾动物两不误。
好些动物医学系毕业的年轻人来看过,但坚持不了两个月,就因为家人的阻止、女朋友的嫌弃、薪水支撑不起房租等原因放弃了。柳大叔听说这个,就提出要由他来开工资,被刘婉婉阻止了。
“长贫难顾。哪个年轻人来深圳,不希望在这里买套房子。今天开出的价钱能够付得起房租,但能付得起首付吗?”刘婉婉自嘲,“还是期待有人用爱发电吧。”
嘴上这么说,但刘婉婉背后一直出力。她大力邀请在本地工作的大学同学、师弟师妹,希望他们过来帮个忙。来的人不少,最勤的是苗江。她来多了,柳大叔也认得她,总跟她搭话。但苗江脸上淡淡的,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柳大叔早年做生意,见的人多,并不在意。他总觉得,这女孩子内心对这个世界充满热情,只是不懂得表达。
这时,刘婉婉正在跟工作人员一起,隔着笼子看一条吠个不停的狗。苗江走近了,听到刘婉婉说:“……它受过虐待,对人类没有信任感,必须要很有耐心才行……”
刘婉婉处理完手头的事情,才看到苗江。她告诉苗江,暑假过去,大街上又出现了很多被遗弃的狗。“你知道,就像西方国家圣诞一过,那些被人当作礼物送出去的小猫小狗,有很多都被遗弃。养宠物是很耗费时间精力的,很多人发现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就把动物扔到街上。好心人把这些猫狗送过来,但数量太多,根本没法……”她突然停下来,带点歉意地笑笑。
苗江不太明白刘婉婉为什么会突然不说话,又突然笑笑。但看得出来,她明显心情不太好。苗江问得直接:“今天也安乐死了?”
刘婉婉点头,又笑了笑,竖起三根指头。“三只。”
两人都没再说话。
很久以后,苗江在看行为心理学时才明白,有些人不安时,微笑是自我安慰的方式。
这时天色已暗。收容中心只剩袁子,刘婉婉跟苗江往外走,两人一起骑车回去。路边有人卖炒田螺,刘婉婉停下车,跟老板要一份。灯光下有飞来飞去的细小虫子,刘婉婉站在小吃摊前,问起于曼那事对诺亚的影响。
苗江用手拍了一只虫子,边用湿纸巾擦拭掌心边慢慢说:“没什么影响。”
刘婉婉多少有点意外:“我在网上看到,茍医生都被人肉了。还有很多人说,诺亚是黑心医院。”
苗江脸上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她说:“是嘛。”语调微上扬,说不清是询问,还是敷衍,抑或漠不关心。
刘婉婉说:“你还是那样,一点没变。”
“嗯?”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对身边的事就不太关心。但要说你是个冷漠的人吧,你又不是。大二时同学生病,班主任号召大家捐款时,你匿名捐了两千块,在班上算很多了。”
苗江伸出手,啪地一拍,摊开掌心,没拍中。她擡头:“我不记得这事了。”
“但我记得。因为那个同学之前还带头说过你坏话,说你为人自私冷漠,又说你无父无母,身世不明……”
炒田螺的突然擡起头,好奇地看了两人一眼。
刘婉婉噤声,转过脸问:“老板,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老板撒了香料,把田螺盛到白色饭盒里,放塑料袋中,递给刘婉婉,目光却又好奇地转向苗江。
刘婉婉掏手机扫二维码时,苗江默不作声地褪下塑料袋,整齐叠好,放在小摊上。她取出上面印有“领养代替购买”字样和诺亚动物医院LOGO的环保袋,把饭盒装进去,交给刘婉婉。
刘婉婉说:“一起吃吧。”又用指头指了指附近一栋居民楼,“我就住附近,你不介意的话,到我家坐坐。”
说这话时,刘婉婉以为苗江会拒绝。就像大学时候,她跟其他人邀请她“一起去学跆拳道啊”“一起去自习啊”“想看电影啊,一起吧”甚至只是“我要买卫生巾,陪我去”,在苗江那里都会收获一个淡淡的摇头。
两人在大学时期没有过节,但也说不上很熟悉。跟其他两个喜欢在背后揣测苗江的室友不同,刘婉婉对这个女孩子相当好奇。她矢志不渝,坚持不懈地逗苗江说话,最后发现她绝不清高,只是习惯性隐藏自己情感。在场的人越多,她说话越简洁,越中规中矩。她把情感藏在寥寥数语后,而人们据此判定她缺乏情感。
后来刘婉婉终于明白。苗江她不是无情,而是无知。她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说,她不知道哪些话适合在公共场合说,哪些话不适合说,于是索性以观察代替表态。
这样一个苗江,自然是没有朋友的。没有人关心她的过去,自然也不知道她的未来。毕业后,她就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同学聚会时,偶尔有人聊起她,有人说:“哎,你们还记得苗江吗?她去哪里了?”“谁知道啊都没联系。”“她家到底是哪里的?”“你们不知道吗?她是个弃婴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
大家唏嘘一会,最终下结论——难怪她个性如此乖僻。
话题很快又转到了其他人那里。没有太多人在意一个存在感太弱的人。只有刘婉婉在聚会结束后还会想起苗江,但也仅限于那个晚上。
现代人的精力大多有限,新闻上的人间悲欢还没唏嘘够,给身边人也匀不出太多。
后来她随男友到了深圳,后来在诺亚动物医院见到了苗江。跟当年那个脸色苍白,衣服洗得发白,冬天只有一两件旧大衣的大学室友比起来,苗江现在看起来跟平常人没什么区别。
她穿着浅灰色衬衣,七个骨的窄脚裤,小白鞋,单肩落拓地挂着一只双肩包,甚至还化了点淡妆,神情虽仍硬朗,但已经懂得领会别人笑话。上次跟诺亚医院的人一块儿吃饭,余因讲了两个冷笑话,刘婉婉注意到,苗江居然笑得开怀。
刘婉婉当时不明白。后来她跟诺亚的人熟悉起来,多跑了几趟,才明白:是诺亚改变了苗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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