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立叛变的事传到新濠时,契爷正在花园里喝茶。他听完手下人的汇报,闭上眼,昂头想了好一会,才猛然睁开眼。
身边人大气都不敢出。
契爷低声问:“他现在在哪里?”
“听说已经回来了,但不敢踏上新濠,现在人在珠海藏着。”
契爷点点头,一只手拈着那只铜质马首权杖,手指在上面一点,一点。好一会,他狠声说:“好。”过了一会,又说了一声,“很好。”
若叛变的人是施友谦或周礼,他不会惊讶。两者都心机太深。前者口蜜腹剑,不可相信,后者则似乎对自己在白色世界的身份上了瘾。也难怪,东帝汶贫民窟的孩子,命比纸薄,偏生了好皮相好脑子,出来新濠转换成优质身份,开始看歌剧谈理想,同事亲切学生崇拜市民赞颂,谁愿再回到从前?
尤其施友谦,从他要回施友晴开始,契爷就等着看他什么时候会自立门户。他本就是富家子出身,血液里就写着对金钱的渴望,怎可能甘于久居人下。
若是他知道,契爷发家的资本之一,就来自于当日他们施家的财富。这将成为他揭开昔日真相的一个缺口。
无论是谁,他唯独没想到,叛变的居然会是范立。这个头脑最简单,只需要金钱就能够买到的人,这个他最信任的人。
契爷又慢悠悠喝了一口茶,身边人全在屏住声息,等待他一句话。他一开口,却说了句毫不相干的:“我也是到了中国,才懂得喝茶。什么三绿三清,什么七泡有余香,以前在外头,哪里知道这些。”
他放下茶杯,动作仍是慢条斯理,嘴角含点笑,开口的却是:“把他放了。”
这是契爷他们内部的黑话。若说“收了”,就是要这个人死,若说“放了”,就是要把他活着带回来,亲自在契爷跟前解释。
一直在等他放话的人,眨眨眼,点头应声,说好的。心里想,这范立果然是文先生的心腹,文先生还是要亲自听他解释的。
契爷又慢慢喝了一会茶。他放下茶杯,握住权柄的一只手却突然一抖,手指松开,权柄掉下地来。下一秒,他身体猛然向前倾,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来。
契爷出事,周礼跟施友谦马上赶到他家。
契爷仍在昏迷,但已经度过危险期。医生的说法是中毒。经过化验,他出事前喝的茶果然有问题。
甄安其将屋子里的人,跟契爷身边的人,全都调走,人员大换血。她对外宣称,这是范立的人在契爷杯中下毒。甄安其跟施友谦同时以契爷身份,对范立下追杀令。
一时间,人人自危。由于契爷昏迷前,对范立说过“放了”,范立在珠海听到消息,怀着侥幸心理回到新濠。一踏上新濠土地就被契爷的人追杀。最新消息是,范立在被追杀过程中,为警方所救,现在警方正在努力说服他,将他转为指证契爷的污点证人。
客厅里,甄安其静静用沸水清洗着功夫茶茶具,施友谦跟周礼沉默着坐在一旁。看她将干茶叶放入温热过的茶碗中,边盖碗盖,边慢条斯理说:“听说范立这事,由现任副警务总长程SIR负责。这人一心要出政绩,一旦范立真的转作污点证人,可能会挺麻烦。”
施友谦静了静,适时地问:“契爷在警队里,应该有人?由那人牵线,或者可以攻下程SIR。没有人是不能被收买的。”
甄安其手抓着茶碗,摇了摇,又放下。她边注水到茶碗里,边轻声说:“等文滨醒来吧。这些事,我也不懂。”
施友谦不再说话。
甄安其看看他跟周礼二人,用手指了指,说:“喝茶吧。”
周礼接过茶,慢慢品尝。施友谦看了看那茶,双手将碎发拢上去,忽然起身,笑着说:“茶不适合我,我还是喝酒吧。”
甄安其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当天晚上,周礼骑车回到泗官长街。海味铺、手信铺、猪扒包店、冰室通通关门,只有7-11跟大排档还在营业。有后生仔女站在便利店门前,拿着酒瓶放声大笑。他放好摩托车,在大排档那儿找了张空桌,拉过椅子,跟老板要了一碗细蓉。
对面有人坐下。
他擡头一看,是甄安其。
刚刚才见过面,此时师母特地前来,显然是刚才不方便在施友谦跟前说的话,要留在此时此地再讲。而他,也许知道她想说什么。
店主端上来一碗细蓉。又问甄安其:“要吃什么?”
“鱼蛋粉。”
周礼看了甄安其一眼。师母是湖南常德人,小时候跟父母移民到新濠,但饮食口味还是过去那样。她不喜欢新濠饮食,从来不喜吃鱼蛋,喜欢吃鱼蛋粉的,是师父高伦。
只听甄安其说:“自从阿希出事之后,我就没有胃口。”
周礼夹了一箸细蓉:“今晚师母终于吃得下饭,是因为师母对契爷下的毒量精确,既达到了离间契爷跟范立的目的,兑现了对阿希的承诺,又没误伤契爷身体?”
甄安其听了这话,黑玉似的双眼瞧着他:“你还看出了什么?”
周礼静了静,想到某个人,最后还是说:“没有。”
“是没看出来,还是不愿说?施友谦一心想套我话,想知道文滨在警队安插了谁。如果不是为了阿希,我不会跟这个人一起对付范立。”
周礼知道,要真的毒死契爷,对范立一点好处没有。他在契爷的众养子养女中,能力不独出众,但唯独忠心无人能及。缺点是有点贪财,有点好色,但契爷更喜欢这样的人,因为好控制。他从契爷的生意中捞点小好处,契爷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除掉施友谦,契爷的生意很可能慢慢交由他接手。
但现在?他这样举旗叛变,契爷手下的人都不会放过他。
范立一倒,最大受益人自然是施友谦。为了兑现对女儿的承诺,甄安其才不得不跟施友谦联手——施友谦提前打点南美的事,甄安其则从范立身边的司机大黄身上下手。只要大黄说服了范立自立门户,再对外放出风声,文滨就不得不清理门户。
店主端上来一碗鱼蛋粉。甄安其取一双筷子,在碗里搅了搅,低声说:“我是不愿意阿希跟施友谦走得太近。我信不过他,他也不相信我……”半晌,她又冷声笑了笑,“但我又有什么看人的眼光呢?我嫁了这样一个丈夫,又爱上这样一个人……”
听她提到师父跟契爷,周礼低头看自己一双手。这双手,曾为契爷握过刀,也帮师傅执起笔。
甄安其说:“我后来才发现文滨跟高伦的事。文滨有意识引他堕入深渊,但高伦最后跌得比文滨想象中更深。我对他失望,想带走女儿离开他,但他却用阿希来威胁我。”
在医疗中心那次会面,师母已经把师傅的面具,一张张撕开给周礼看。
当年阿希年幼,需要做心脏移植手术,整个新濠缺乏匹配资源。文滨找到了他,救了阿希的命,但也从此跟高伦形成了合作伙伴关系。文滨为他关系网中的重要客户提供黑市器官,高伦则提供相应的医疗资源。
在师母面前首先撕开师傅面具的,是契爷。他出现在她面前:你看,你嫁的那个男人,表面上为人师表,高风亮节,背地里不过利欲熏心的小人。在医院董事会推举院长的竞争中,败给了姓黄的男人,灵魂逐渐扭曲,转身站在契爷身后。他发现,原来在地下世界能够拥抱更多资本,他想象靠这些资本势力,说服董事会,让自己代替黄瑞风。
师母不相信,掉头就走。
但存了一颗怀疑的心,再打量师傅。啊,处处是破绽。她终于失望地发现,他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个正人君子,那个以众生福祉为目标的医学斗士。
她冷静地收拾行李,准备带阿希离开。
师傅突然出现在房门前。“你要带阿希去哪里?”
师母沉着地说:“离开一段时间,散散心。我不想跟一个把灵魂交给恶魔的人相处。”
师傅静了静,突然笑了笑,笑容有点狰狞:“你想让阿希知道,她的爹地是怎样一个人?”
听到这里,周礼打断她的话:“阿希她知不知道?”
“她当然不知道这一切。在她心目中,她的爹地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最神圣的人,为了人类的医疗事业牺牲了青春和家庭。她一直以自己爹地为荣。要是她知道,自己爹地是这样一个人,要是她知道,高伦被文滨利用,跟恶魔交换灵魂的起源,是因为自己,她一定受不了。”
这句话像无形的子弹,准确地击中了周礼的心脏。他有片刻说不出话来。甄安其看了他一会,提醒说:“细蓉凉了。”
见周礼无声,甄安其又说:“你同时周旋在你契爷跟师傅身边,难道就没怀疑过这些事?”
不是没怀疑,是不敢相信。
甄安其又说:“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她将脸转过去,看着长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如果是好人,就不会独自一个人跑掉。我如果是好人,就不会最后还是留在文滨身边了。说到底,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师傅死后,你为什么没有从福利院接阿希出来?”
“因为高伦手上那张客户名单。由于文滨一直没找到那张名单,也就是说,那些名单上的人,随时有在公众面前曝光的危险。这些人不会放过高伦的女儿。我求文滨,于是文滨用了两年时间,一点一点摆平这件事。在这期间,我无法接回阿希,因为不能让那些人知道,文滨在帮阿希。这样对阿希,对文滨,都有害无利。”
一切就像希腊戏剧家笔下的情节——主角一心要复仇,最后发现复仇对象既是魔鬼,亦是天使。而她所敬爱的父亲,一直在跟魔鬼交易,起源又是为了她。
如果复仇的子弹有眼睛,懂因果,也许会追着高希言打转。
一只小狗跑过来,绕在他俩脚边打转,甄安其扔了一粒鱼蛋给它。小狗安静地趴在她脚边,啃咬着鱼蛋。
甄安其又说:“我离开高伦后,尝试独自生活,打算以后再接阿希到身边。文滨很快又找上了我。”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很久。
周礼猜想,那一定是一些跟男女私情有关的东西。这种感情能够让一个女人,最终克服了母性,化身成儒家社会中最被人不齿的角色。
那不是他能懂的东西。
甄安其说:“我后来得知福利院里的龌龊,想替她换去官方福利院。但文滨阻止了。他说得对,他对官方机构鞭长莫及,但这家福利院,在他给了足够的钱后,再没虐待过阿希。我本打算等她过了十八岁后,找个时机出现在她面前,慢慢告诉她一切。没想到她自己跑去挖掘高伦的事。我想,这样也好,让她一步步接近真相,跟一下子撕开面具相比,该没那么痛。”
周礼默然不语。临死前,高伦低声说了一句“别让阿希知道,她爹地是什么样的人”。为了这句话,他隐忍至今。
甄安其低下头,好一会,忽然问:“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这个问题,契爷也曾经问过周礼。
周礼说:“世上没有善恶,产生善恶的是人心。”《哈姆雷特》莎士比亚(Thereisnothingeithergoodorbad,butthinkingmakesitso.)
甄安其微笑:“那是莎士比亚的答案。那你呢?”
周礼避而不谈,只说:“无论师傅是好是坏,但他终究就像我的父亲,而我杀了他。弑父之人,是大恶之人。”
在泗官长街的大排档上,隔着一碗凉掉的细蓉跟一碗凉掉的鱼蛋粉,甄安其告诉周礼:“我知道高伦怎么死的。你瞒得过文滨,瞒不过我。他死于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