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友谦拧开音乐,椎名林檎的声音像女鬼,从音响中爬出来,越爬越高,俯在天花板上看他俩。
这女鬼般的声音,张开两翼,挡住了任何被窃听的可能。
高希言靠在桌上,看向他,佯装镇定。她双手盘在身后,手指悄悄在上面摸索。
施友谦早已经看到,比她更快一步,将手探到她背后,一把抽出纸条。高希言下意识伸手去抓,他将纸递高到她头顶,像逗弄小动物。
她泄了气。
他低头看那上面,100010050550010hippox,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看,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看。擡起头,抖了抖那纸片,“这是什么?”
高希言想编点什么,但心里清楚:怎骗得过他?她脑子一片空白。音乐很吵,索性假装听不到。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他上前些,离她更近,在耳边说,“现在我们有密码了。东西在哪里?”
她表情真诚,“我也想知道。”
他松开手,那张纸轻飘飘地掉在地上。他目光在房内扫视一圈。
桌上搁着高希言的anello双肩包,袋口朝外敞开。尽管早让人搜查过,此刻他仍上前,提起背包,底朝天倒转。
掉出来一瓶水,一本笔记,两张边沿有点起皱的照片,一个相框。笔记的内容,他早翻阅过,无非是在MClub观察到的人和事,私家侦探查到高伦的案卷,高伦临死前在公开场合做过的一些事,林林总总,都是在他眼中毫无价值的东西。
他信手拿起相框,相框里,高伦微笑而立,旁边站着神态紧绷的周礼。
他掷下相框,松开衣领上的扣子,越发烦躁,“我没空跟你绕圈子。”
施友谦又上前一步,高希言步步往后,已无路可退。她坐在床上,擡头看他,“我所知的都在里面。但你承诺过的呢?”
施友谦两手撑在床沿,从上面俯视她,几乎前额触前额,“你想知道什么?”
“我爹地到底怎样出事?”
“你这样聪明,难道猜不到?”
“我的猜想是,他得罪了某些人,手头有他们的犯罪证据。他将这份证据加密,藏起来。是这样吗?”她擡起头,直面施友谦。现在他们二人的脸贴得这样近,她能够感受到他身上的体温。他像敛起竖毛的豹,拧着眉头,听她说话。
她说,“你跟害死他的人,关系密切。你曾经说过,那是个我不能得罪的人。你想要这份东西,这个人,不是你的上司,就是你的对手。”
“说下去。”
高希言咬住下唇,微微摇头。这已经是她知道的一切。从施友谦的表情中,她落实了自己的猜测——施友谦跟爹地的死有关。她好不容易忍住翻滚上来的恨意,终于再度张口,却听到自己牙齿不住在打颤,“即使我知道你要的东西在哪里,我也不会告诉你。既然你能够杀掉爹地,就不可能留下我这条命。你们这些……杀人凶手!”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咬牙切齿。口腔里再度涌上血腥味。她用手捂住半边脸,感觉似乎牙齿又涌出鲜血。
“高伦不是我杀的,我也不会杀你。”施友谦双手撑在她身体两旁,从上面半压制住她,“虽然你脑子不太灵光,破绽百出,不过你很强。如果我的姊妹也能像你一样强……”他突然打住。
高希言从施友谦没头没脑的这番话里,试图品尝更多信息。她又再度盯着他看。从施友谦半松开的衣领中,一条十字架链坠滑出衣物外,在衣领跟他脖项间晃动。那十字卡在衣领间,因为歪斜,看上去就像——
就像字母X。
HippoX。
原来是这个。
当然……只有这个。她怎么会绕了一个大圈子,还想不到呢?
爹地唯一确定她会带在身上的东西,当然就是这个,也只有这个了。
施友谦注意到高希言的目光,他站起身来,用手握住这十字架,“这个对你很重要,嗯?”
“是妈咪留给我的东西。”她声音软了下来,希望能够不引起他注意,将东西拿回来。“她信基督。从我小时候开始,这条十字架就一直戴在她脖子上。后来她到实验室工作,实验室要求身上不能佩戴饰物,她将它给了我。”
施友谦慢慢拉过椅子,坐在上面。他的嘴唇牵动一下,低头看自己的手。
要是在过去,这种轻慢会触痛她。但高希言已经不是过去的高希言,她用手抹了抹脸,“妈咪失踪了。我家烧了。除了这条项链,我没有任何跟她有关的东西。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在高希言摆出推心置腹状时,施友谦突然一手压在桌面上,倏地站起。他动作太大,迈开步时掀翻了椅子,又像被人用力推了一把,猛地撞在墙上。
这时音乐播完。整个房间安静得骇人。高希言身体贴在另一边墙角,隔着一点距离看施友谦。看他半眯起眼,神情痛苦。他用力按住自己手腕,大口大口呼吸。
她下意识地往房间外看了看。房门关着。但她知道外面有人。
这转变太快,太突如其来。半分钟前,施友谦还是只随时会吃人的野兽,现在他却虚弱得像随时会被吃掉。他哆嗦着一只手,往外套里面探。高希言看他摸索出一个银色小盒子,但一下没握牢,掉在地上。盒盖砰地弹开,里面有针管注射器,有一小瓶药水,手指头大小,透明液体在瓶子里晃荡。
高希言见过这样的人。
在戒毒所。
现在,两个人的身份仿佛对调了位置。那个坏笑的施友谦消失了,那个恶狠狠的施友谦消失了。他俯倒在地上,瞳孔放大,浑身直冒冷汗,肩膀微微斜着,像一只垂死的豹子。她不确定,他是否还具有攻击性。
她看向他脖子上的十字架。因为他倒在地上,那十字架顺着脖子滑出来,落到衣服外面。她紧紧盯着他的脖子,想象自己将手放在他脖子上,将项链一把扯落。
施友谦看上去很虚弱,伸手探向盒子,针管注射器滑落掌心,又从掌心滑落出去。
现在即使有人上前凑他一拳,踢他一脚,他也无力还手。
高希言没有迟疑太久,已迅速上前。她蹲到施友谦身前,俯下身,一只手刚碰到他衣领,另一只手却倏然被他捉住。
她警觉地擡起目光,又转瞬逃开。因为施友谦正咬牙看向她,那目光似有温度,灼灼火炙。他的额头不住流下汗珠,吃力地说:“给我。”
她意识到,他说的是注射器。
给他?不给他?留在这?逃开?在时间与时间的缝隙间,她艰难地思索着。他的手已无力地垂下来。脖子上,那条十字架正闪着银光。
施友谦嘴唇煞白,越发像个被白日灼伤的吸血鬼。对他,她随时可以赶尽杀绝。
只是她不想他死。他死在自己跟前,她会很麻烦,更会断掉线索。
此刻,她终于慢慢跪在那吸血鬼跟前。半垂着眼睛,取出注射器,吸入透明药液,排尽空气。她用手指握住他手指,将它们收敛成一个拳头。她伸出手指,探明他静脉方向跟深浅。施友谦半躺在地,看牢她手持注射器,食指固定针栓,针头斜面向上。
“女人!别乱搞——”
他还没骂完,她已将针头由静脉侧方刺入皮下,沿静脉方向潜刺而入。
她缺乏经验,针头刺入得太深,针管一下子涌上回血。针管推得不畅,她一发力,施友谦吃了痛,狠狠骂了句脏话。于是她更冷漠地将药水迅速推完,一把拔出针头,将针管往地上一扔。
施友谦吃了痛,骂她碧池。高希言知道他仍未清醒,不加理会。她挪动身子,绕到他身侧,左手轻轻按住他肩膀,右手移到他项后。双手开始取十字架链子。
他闭着眼睛,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胸腔在轻轻起伏。她的手指碰触到他脖子,他觉得暖暖的,痒痒的,睁开眼睛,正面迎上她跪在自己跟侧,低下脸,一只手臂半搂住自己。
他一手伸到脖子后,像拍苍蝇一样,按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拖回身前。
“干什么?”他问。声音有点懒,但显然已经恢复大半状态。
“……替你擦汗。”她假意在他脖后抹了抹,手指划过项链。
他没怀疑。看了她一会,“你会打针?”又骂,“打得真烂。”
“以前替人打过。”
“谁?”
她不答腔。他俩不是朋友,她跟他没什么好说。又或者,她过于沉浸在追忆中。
十四五岁时,礼哥哥发病频率越来越高。好几次都无法自己打针。当时她吓坏了,哆哆嗦嗦地取注射器,抽药液,推针管,边推边哭。怕自己没用,怕他会死。那时候,礼哥哥的样子,跟半分钟前的施友谦,一模一样。
这想法闪了闪,像一颗小小的流星。她脑子里的小相机,咔嚓,将这流星记录下来。
手脚比头脑更快,已经将空药瓶悄悄放到口袋里。
“不用藏起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是什么。”施友谦靠在墙上,神态疲倦。他将头发往后拢了拢,“这是以吗啡生物堿作为合成起点得到的半合成品。”
“海洛因?”她脱口而出。
他带了点轻蔑,“当然不是。我能跟那些人一样吗?”
“是什么?”
施友谦沉默片刻,终于说,“市面上没有这东西。只有我们有。”
“我们”是谁?他当然不会说,即使在他现在疲劳不堪的状态下,他的嘴巴也密得很。施友谦从不跟别人废话,也许高希言除外。她有她的利用价值。
没有了音乐加持,他们之间靠得很近,彼此都压低声音。想说的话有很多,比如说,他想知道纸上的密码什么意思。他想知道那份东西藏在哪里。他还想问,为什么刚才她没趁机让他死掉。
她想知道的更多,但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礼哥哥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她问过爹地,爹地不肯说。可为什么礼哥哥发作起来,跟施友谦那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