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契爷允许,其他人不得进入里面。范立跟周礼二人说着话,到门口就停住了。
这房子有种特别的味道,像是焚香。空调开得很足。岭南地区,深秋依旧潮湿闷热。高大如模特般的男人女人,穿着一式的短衣长裤,站在每个出入口位置,警觉地看着所有人。两人刚进门,东南亚长相的人上前,用英语说“文先生在游泳,请等一下。”
施友谦跟周礼一起往里面走。
对方领他们他们经过长廊,左侧窗外有海,美得让人想起地中海南部。傍晚时分,白色的游艇正慢慢驶回港口。他们走过一块大大的厚地毯,来到一个弧形大白色沙发前。一角地板上,隔着一个博山炉,徐徐腾起烟。他们坐下,隔着透明落地窗,看着面前的腰形游泳池里,一个男人正在游泳。
两杯咖啡递上来,这屋子里只剩下这两人了。
施友谦舒展身子,整个人往后靠,手指在白色桌上慢慢写字。一笔一画,写下一个“高”,再是“希”,最后“言”。他擡头看周礼,目光中是阴沉的轻蔑。他声音很低,接着笑了,“既然你说,不介意她是生是死,那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
施友谦再没有了顾虑,敞开说话。
这里是契爷的地方,不会被窃听。贴身跟随契爷的人,也不懂半点中文。很安全。
“你的女人在我面前耍小聪明,实在过于天真。”他摊开掌心,向周礼展示xolupmhibbcm这串字母,“既然她能够找到我这里来,说明代码中有MClub字眼。这串代码中,含有四个字母的只有olup,很明显,她将c跟o对调,将b跟p对调,将club变成了olup。往前推,x显然就是m。”他吃吃一笑,“代码就是mclubxhippox,而Hippo是高希言的英文名。”
施友谦现在掌握的线索,跟周礼一样了。他要试探周礼,而周礼也想试探他。
他将身子倾向周礼,更贴近他几分,“高希言从福利院逃出来后,第一个去找的就是你。MClub这条线索,不会是她自己发现。你跟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嗯?我信,你觉得,契爷信不信?”
“信?你认为,契爷字典里,有这个字?他信不信我,并不重要,毕竟我不在他身边。但问题是,他信你吗?”
施友谦将手举起放在颈后,身体舒适后仰,“他不信我,难道信你吗?”
他对自己有足够自信——三个契仔中,周礼是唯一一个被“放逐”出去的。最终竞争者,显然只有他跟范立。
周礼转过目光,投向落地窗外。他心里想着mclubxhippox,眼前是一壁白色墙体,上面指针分别指向VI和III。他心里突然一动,想起师傅跟师母曾私底下,以罗马数字作为他们之间的暗号。
天色已暗,湛蓝游泳池中,契爷双臂向外划动,黑发的脑袋在水中一起一伏。他正向这边游来,有人举起大毛巾站在岸边,做好迎接他上水的准备。周礼看着契爷渐游渐近,低声说,“难道你不知道,学过心电图的人,都能破译出这条线索?这不是你最终要的东西。”
施友谦盯着他:“所以,这是第一层加密?”
“我不知道。”
施友谦微笑:“你有办法的。为何不跟我合作?如果上位的是范立,对你没有好处。”
隔着落地窗,可见一双手握住泳池把手,左手只有四根指头。一个男人从脑袋到上半身,快速离开水面。举着大毛巾的人快步走上前,边喊“文先生”边替他披上。
契爷擡起脸来,跟落地窗这边的周礼跟施友谦,打了个照面。两人都不再说话。
距离上次见这个男人,正好两年。但他仍跟十六年前,周礼初次见他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也让他至今搞不清楚这男人的年龄。契爷额头高大,右下颚有一道伤痕,身上筋肉匀称。他看向周礼跟施友谦,带着漫不经心的神情,但原本坐在沙发上的两人,不由自主站起身来,隔着一道玻璃,向他点头示意。
契爷坐在沙滩椅上,背朝落地窗方向,背上一尊不动明王。纹身像通身青黑,身相圆满极忿怒形,蹴眉怒目,出辨发一索发垂左胸前五结,右手向内垂当腰侧持剑,左手屈臂开肘仰掌指端向左持索,光焰如迦楼罗之势。
也许因这不动明王像,也许因为契爷本身。他站在那里,用毛巾吸着肌肉上的水珠,身旁众人按照位置逐一站定,无人移动寸步。
他放下毛巾,有人再换上一条,替他披上。他头也不擡,只朝向屋内方向,扬了扬手。
不一会,有人走进来,请周礼过去。
施友谦刚站起身,那人对他说,“文先生只请了周先生一人。他说,施先生可以先行离开。”
周礼走过去时,契爷正伸出缺指的左手,欣赏中指上那只指环。周礼在他身侧喊“契爷”,他点点头,但没回过身,只慢慢取下那只戒指,看内侧的珠宝店印鉴。
“这两年,你不在身边,我也是非常无趣。”这是契爷的开场白。周礼看他慢慢将戒指套上无名指,才缓缓转过头来,一双鹰似双眼盯牢他,“收藏、红酒、艺术,也就只能跟你聊聊。”他扬手,示意周礼坐下。
周礼在契爷跟前的长沙滩椅上坐下,态度有礼,“施友谦跟范立也许对契爷品味更了解。”
契爷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范立那个投机者?听说我入了一批新收藏,就赶紧打听,跟我找共同话题。至于施友谦……”在沉默中,两人都想起了施友谦的身世。有人上前递上一杯咖啡,这声音便填补了这异样的沉默。
契爷说,“你知道,我喜欢有头脑的人,跟我能够对上话的人。一个甚至能够跟我讨论信念、价值观、道德标准的人。阿礼,除了你,还有谁?”
阿礼,除了你,还有谁?
上一次,契爷说同样的话,是在什么时候?对,两年前,他让他“杀掉高伦”时。
在他说那番话的晚餐上,他边大啖三分熟的牛扒,边谈论世道崩坏,“政客为了金钱,甘于充当利益集团的说客;公务员离职,转身到自己此前监管的公司入职;信用评级机构做假账;投资人通过做空次贷而大幅获利;医药公司给医生好处,让他们在治病时放弃更廉价安全的药……”他翻转手腕,用指关节敲打桌面,铿锵有力,“医生治疗的对象是人。他看的不是病,是人。”
不清楚状况的人,还以为说这话的人,是大圣哲。
这一次,契爷含着笑,“阿礼,本来两年前,我就应该找你了。高伦时期开始的一些设想,现在应该交到你手上,从无到有了。”
高希言被软禁在施友谦的房子里。这也正是为何施友谦要对外摆出一副“这是我女人”的姿态——以此蒙蔽范立。
施友谦拿给她这条代码,xolupmhibbcm,问她什么含义。她一口咬定不知情。还以为这个男人会将她扔到笼里喂狮子,但他没有。他越过桌子,抓住她的手,用力压在桌面上,“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回答得干脆利落。尽管心里,已经将代码翻译过来了——mclubxhippox.
在福利院里,高希言养成了动物般面对危险的本能。但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并不危险。眼前这个男人,很快松开手。他看她的眉眼,是冷下去的,显然从不指望她会说出点什么。然后,他转身踏步往外走去。
高希言跟上几步,还没走出房门,两旁有人挡住。她低头,瞥见两人西装覆盖下的腰间,都有枪。
她就这样被软禁。
第一天上午,她在房间里到处寻找摄像头位置。第二天,她终于找到了摄像头,但同时也想明白,自己是一小片被施友谦掂在掌心上的鱼肉,什么事都做不了。
她开始凝神思考这个代码。她知道MClub是施友谦的会所,而Hippo是自己的名字。X呢?正如礼哥哥所言,这代表了未知数。但是MClub跟自己之间,又有什么联系?到底爹地想送出一个什么样的讯息?
她将自己裹在床单下,苦苦思索。眼前只有一面雪白的墙壁,和墙上的钟。正是晚上九点半,指针分别指向IX和VI。
IX,VI……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咪总爱给爹地写些她看不懂的信息。有时候是一大串数字。她记得自己满嘴巧克力酱,好奇擡头,“妈咪,这个是什么?”
妈咪抽出纸巾,给她细细擦拭嘴巴,“这是我跟爹地在念书时发明的密码,只有我们俩才看得懂。”
“妈咪,我也要看!”
“那妈咪教你罗马数字。”妈咪翻过那张写有长串阿拉伯数字的纸条,正面朝向阿希,“这是我跟爹地,通过阿拉伯数字转换成罗马数字的字母来沟通。”
妈咪教自己学罗马数字的场景,已经很模糊了。但高希言记得,除了人们常见的指针上的数字外,还有别的。比如说,m等于1000,c等于100……
在想到这点的瞬间,她心头一跳。她抓过纸跟笔,故意背朝摄像头,在上面飞快写下这些数字——
m=1000
c=100
L=50
还有X……当日礼哥哥在初译代码时说,x代表未知数。
现在她知道,不是这样的。
X在罗马数字里,代表10。
至于U和B,尽管妈咪没说过,但她小时候曾偷偷研究爹地妈咪的讯息,试图破译他们之间的肉麻留言。她渐渐明白,他们之间用V来代替U,用D来代替B。
一旦想通,高希言便飞快往下写——
x=10
u=v=5
b=d=500
从Hippo这个词起,因为h、p和o都没有相应的罗马数字。所以无需翻译。
她的手微微颤抖,笔尖过分用力,几乎戳破纸张纤维。她将mclubxhippox逐一转换过来:
100010050550010hippox
应为过分用力,写完x后,铅笔芯应声而断,断墨在清脆的弹跳中,在纸面上留下两点痕迹。她深深凝视这行数字,开始想这些数字的含义——
是数字密码。
杀害爹地的凶手,他们要某份东西。这份东西藏在暗号为“HippoX”的地方,而密码就是前面这串100010050550010。
她闭上双眼,努力回想施友谦对她说的话。他说,当年爹地出事之后,有一份重要资料也随之消失。显然,家中失火,正是害死爹地的凶手所做。他们找不到那份资料,为保险起见,索性纵火。
两年过去了,他们仍在追寻这份资料的下落。而爹地亦在出事前,将那份包含了密码的心电图资料寄给自己——高希言查过,在爹地出事前三个月,他购买了邮政局的邮箱服务,一旦无人续费,邮箱内的物件将自动寄给收件人。
“高伦自杀,独生女被送往福利院”一事,当年亦上过新闻。邮政局职员打听到高希言所在福利院,将物件寄了过去。
从破译内容来看,爹地寄来的显然只是密码,而非施友谦所要的资料。看来那份资料不是内容庞大,就是异常机密。这么大一份资料,会在哪里……
她用铅笔抵住下巴,紧抿嘴唇思考。拇指在笔盖上一按一按,啪嗒啪嗒地响。
HippoX。如果Hippo是她自己,那x是什么?
她半垂眼睛,用力按下笔帽,却一下松手,铅笔从手指间滑了下去,在地毯上慢慢打滚。
高希言弯下腰,正要将它捡起,却见一只手已将笔拾起。她慢慢擡起身子,见到施友谦站在她跟前,将笔递给她,目光却看向桌面纸条那行字上。这一次,他嘴角似乎带点笑,眼神却烦躁,看得出来,他心情很不好。而高希言小兽般的动物本能告诉她,施友谦现在变得很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