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前史终章】以后再说吧
小岛的天是蓝的,叶子是绿的,珠江水也流得更缓更慢。水影倒映在关朝闻眼睛里,她眯起眼睛,将脸上的面膜摘下来。
她已习惯了这舒服日子。钟尤文在的时候,她陪他去拍照,后来他回市里,她就帮关静打理民宿,或是在院子里晒太阳。
现在是冬季,岛上多了些北方来的客人,像候鸟一样栖息在温暖南方,她替关静招待他们,听普通人说着不普通的故事,顺便也把关静闲时做的手工卖出去。
那些手工里,有些瓶瓶罐罐,里面装着白色的米浆。关朝闻问关静这是什么,她说,从阿嫲那时候起,当地女人就用这里产的米浆,敷脸。不然哪能有我们家这样好的皮肤啊。”
关朝闻脸上涂了白色米浆,跟关静在院子里晒被子。关静用手抖了抖薄被单,嘴上问:“你就这样了?”
“嗯?”
“民宿是我的生意,但也只够我一个人不好不坏地过着。你在这里住多久吃多久都行,我无任欢迎,但就怕嫂子有想法,觉得我耽误了你正经找事做。”关静将被单在绳子上拍了拍,面向关朝闻,“别说我这儿给不起工钱,就算给得起,在她眼里,也不是个正经工作。”
关朝闻不说话,认真将手上的枕巾展开,晾晒。
关静对着被单,仿佛自言自语:“嫂子一直对你期待挺高的。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芥蒂,毕竟是母女俩,说开就没事了。”
关朝闻晾完衣物,将脸上米浆洗掉,擡头看镜子里自己的脸,又白又滑。擦干脸,手机里弹出关爸嘘寒问暖,最后小心翼翼来一句:其实,你妈还是挺想你的。她也意识到之前对你太严格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杨箕租的房子还没退,俞英现在也在四处找工作,而她还没把这个月租金交给这个二房东。未来的路要怎么走呢?一想到上班,那种不愉快就像蛇一样,从她脊背一路缠绕到她脖子上,将她箍得喘不过气来。
即使不是吴雅,她以前的上班生活也并不愉快。她跟两位大湾区白富美说这事,她们小心翼翼地安慰自己,但显然并不明白,毕竟她们从没上过班。
她又收到关爸消息,装模作样地问她要不要回家喝汤。“是猪肺汤啊。猪肺太难洗了,家里人才会费尽心思慢慢洗,你在外面喝不到。”
她直接将手机塞兜里,犹豫半天,终究没回,继续接待客人。
院子里有一棵树,上面结满了关朝闻说不出名字的粉白色小花。关朝闻闲着没事时,喜欢双手抱着树,这是钟尤文教她的,说可以让内心平静下来。后来钟尤文走了,关朝闻偶尔想起上班时的事,还是会情绪低落,这时她会抱着那株树。那棵树高高的,瘦瘦的,风一吹来,满枝绿叶在晃动,就像钟尤文在跟你说,人生啊,哪有什么对错。
民宿来了两对情侣,办理入住后,就一直在院子里拍照打闹。关静将民宿和院子布置得很美,关朝闻早习惯了大家在这里拍照,只顾低头摆弄花盆,没理会。没过多久,她忽然觉得头顶有什么飘落,洋洋洒洒,落在她头上。
她拍拍头发,跌落一地碎花。
关朝闻起身,见到一个男生抱着树枝,使劲摇晃,女生站在树下,笑着对镜头摆出“天女散花”姿势。嘻嘻笑着拍完,又换另一对,继续晃,继续拍。
关朝闻有些生气,上前好声劝阻。对方完全不理,继续晃树。
她提高了音量:“能不能别晃了。”
关静从里面走出来:“怎么了?”
晃树的男人松开手,用眼角扫一下关朝闻,转脸对关静说:“你这员工什么态度?”
关静微笑着向男人道歉,又让关朝闻进去,关朝闻想要辩解,关静突然就高声骂她:“里面正忙呢!还不赶紧进去!”关朝闻怔一下,对方又骂一遍,她憋屈,低着头进了室内,耳边听关静对男人笑着道歉,然后道:“真不好意思,不过这树要拍照的话,是要收钱的。”
关朝闻回房间,在床沿坐下,耷拉着脑袋。一会儿,关静站在门外,擡手敲了敲。
关朝闻擡头看她。
她走进来,坐在关朝闻身旁:“我知道刚才不是你的错,不好意思。”
“你为什么要跟那些人道歉?”
关静无奈一笑:“打开门做生意,过门都是客。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民宿,做好做坏,主要看评论。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善茬,给我一个差评,我就别想干了。”
“但错的是他们啊。”
“所以呢?”关静苦笑,“闻闻,你可能以为这里是世外桃源。对,我刚开始也这么想——来到这乡下地方,有个美美的民宿,不用看老板脸色,只要跟五湖四海的客人谈天交友,多好。但很快我就发现,这里跟外面也没有区别。”
关朝闻低声说:“为什么你告诉他们,跟树拍照要给钱?”
“为了阻止他们继续晃树,我只能瞎扯啊。”关静摸了摸关朝闻脑袋,“闻闻,哪里都不是伊甸园。我们没法活在田园剧里。你看我在这里泡茶养花岁月静好,但现在,你看到另一面了。”
关朝闻不语。这天晚上,她翻来覆去没睡好。第二天醒来,她给关爸发了个消息:爸,我想喝猪肺汤。
大半个月没回家,关朝闻带了瓶长洲岛的米浆当手信。这天天气不好,外面风大雨大。进了门,电视机上正播着天气预报,说广州即将迎来雷暴天气。
爸妈都在家,关妈正在擦桌子,见女儿回来,神情有些不自在。倒是关爸穿着围裙,从厨房里笑嘻嘻走出来,伸出双臂要拥抱女儿。关妈一把叫住:“你身上脏呢。”关爸笑:“女儿又不嫌我脏。”关妈又看一眼关朝闻,说:“先去洗澡,洗完澡一会儿吃饭吧。”
这话说出来,整个氛围顿时松下来。
关妈关爸又进了厨房。关朝闻放下包包,刚去洗了个手,想起来还没把手信拿给关妈,于是回身出去。
包包随手丢在厨房外的椅子上,她伸手去拿,只听关妈在厨房里说:“她现在没有工作,居然还笑得出来。”
关爸说:“只要女儿开心就好。她现在那个什么抑郁症好了,就值得开心。”
关妈又说:“什么抑郁症!我们年轻的时候,哪有这种什么病。都是这一代人给娇惯出来的。”
关爸说,哎,你怎么把这些年轻人一棍子打死了呢。
关妈一哂:“别让我看死。你女儿啊,就像你,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出息。”
关爸听她说完,赶紧“嘘”一声,低声说:“别又让她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关妈突然又提高了音量,“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缺乏挫折教育。让他们感受一下挫折,就不会这么矫情了。”
这话音刚落下,外面便传来关门的声响。关爸瞥关妈一眼,急急转身走到外面。他在客厅里绕了一圈,又看了看各个房间,最后看了看鞋柜。关朝闻背上她的包包,已经没了踪影。
俞英不天真,她早就知道工作难找。
只是,这也太难了。
她难得穿这样正式,半长的头发仔仔细细梳好,整个人套在便西服里,跟其他被社会规训过的人一样,挤在不太舒服的椅子上,目视前方。
前方,一张长桌子后,坐了三个人。中间那人估计是招聘主管,左边一个年轻女孩,右边一个始终低着头看着手里材料的中年男人。
主管对她过去的履历不感兴趣,似乎也没看过那档综艺,倒是年轻女孩对她充满好奇。主管问了几个问题,基本都是“你认为自己的网感跟年轻人相比怎样?”“你怎么弥补自己的劣势?”
劣势?什么劣势?
俞英直接问:“我的劣势是指,年龄?”
主管还没张嘴,年轻女孩就开口:“我们都知道,过了35岁,在岗位上……”主管立即打断她的话,非常官腔地说:“绝对不是。我们公司遵守劳动法,在招聘过程中绝对不存在任何年龄、性别、地域跟学历上的歧视。”
后面的问题显然只是走过场,俞英觉得浪费时间,也便敷衍了事。离开时,门刚关上,就听到门后传来主管不太高兴训女孩的声音:“我们做这一行的,说话要注意些。万一对方身上有录音设备呢?”
这附近写字楼多,下午的面试也离这儿不远。正是中午时间,白领们从楼宇里涌出来,是一股股壮观的水流。天气热,俞英并无胃口,到附近便利店买了个三明治。她点开手机备忘录,记录下自己第七个面试,并在旁备注一句:基本没戏。
手机弹出海潮消息:“面试怎么样?我说了你不少好话,把你过去做的项目都给他们提过了。”
俞英一只手拿着三明治包装袋,一手飞快敲字:“挺好的,等消息吧。”
回复完消息,她低头看业界新闻,其中一条是山河传媒推出自有美妆品牌,命名为CHUN。
她收起手机到口袋里,就着矿泉水,将最后一口三明治吃完,把包装袋揉成一团,扔垃圾桶,起身赶下一场。
小会议室改成候考室,坐满应聘的人,基本都是年轻女生,偶尔一两个男生,也都细皮嫩肉,性向可疑,这也是美妆营销岗业内特点了。尽管穿着职业装,他们看起来却并没有很职业,非常热情,中英文夹杂地交流着。
“你做自媒体吗?我也是。最近涨粉少,打算出来打打工。”
“……也是想换个赛道……哈哈哈哈不行就回家啃老呗……”
“我们加一下,有什么消息可以分享。”
俞英安静地坐在一角,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脚尖。有个女人,看起来跟她一样安静,这时坐过来,跟她搭讪着问:“你是不是……也过了三十?”
俞英点头。
对方松一口气,捂着胸口,一副“还好有人陪”的表情。她低声说,“估计这里就我们两过了三十。”像找到同伴,她坐下来,手肘微擡高,指了指那边众人,“他们呀,全是海外名校回来的,在国外都有过在国际大牌实习甚至工作过的经验,我都不提年龄了,光是学历就拿不出手。对了,我是浙大本,清华硕,你呢?也是国外回来的吗?”
俞英翘了翘嘴唇,“我念SYSUSunYat-SenUniversity,即中山大学。”
————
俞英最后一个面试,面试过程大概五分钟,一分钟自我陈述,另外四分钟,他们都在问职场综艺的事,甚至有人问她跟佟山熟不熟。她心下了然,直接说:我跟他没有联系。
此话终结了本场面试。
走出大楼时,天色已暗,俞英饿得饥肠咕噜。这附近全是网红餐馆、小酒吧,而她只想赶紧到家,喝完热汤,蒙头大睡。
打车到了家,从电梯出来,走廊乌灯黑火,物业迟迟不来修。她走了两步,突然扭了一下脚,吃了痛,半蹲在地上好半天,才慢慢起身,试探着,走了一步,又走一步,最后慢慢摸到家门口。
她在漆黑中掏钥匙,只听包里哐哐当当,但怎样都摸不到。她靠在门上,摸了半天,心里又想,急着进屋又有什么用呢,关朝闻到长洲岛住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热乎乎的饭菜,连屋子都是冷的。
俞英有些意外,她居然在怀念关朝闻在的日子。
她摸到钥匙,忍着痛,一进门,见到满屋暖光,仿佛有动物一口吞下了黑暗,柔和的光像细雪一样落在她身上。桌上摆满食物,用透明盖子罩着,怕放凉了。屋角放了小蓝牙音箱,细细地播着轻快的音乐。
关朝闻戴着围裙,从厨房里端着一碗汤,走了出来,“咦,你回来啦?刚好,排骨汤煲好了,你尝一下。”
俞英将包包撂在椅子上。脚好痛。
关朝闻叨叨着:“我昨天就从长洲回来了……噢对了,昨晚我爸妈来过没?”
俞英摇头。肚子饿了。
“没有就好。”
俞英很慢很慢地走上前,整个人像被抽掉力气,靠着关朝闻,两只手圈住她,脑袋搭在她肩膀上。
“怎么啦?找工作这么累吗?”
“不累。回家见到你,一点都不累。”
关朝闻傻笑。
像通过充电宝充了会儿电,俞英脑子清醒些,突然问:“你昨晚从长洲回来,没回家,又没去你爸妈家。那是去了哪里?”
关朝闻的脸红了一下,没接这话,却突然说起自己在长洲岛带了好东西给她。“是岛上大米做的米浆,当地人用来当面膜用。”她开着玩笑,“如果你还是找不到工作,没准可以试试看,看能不能把米浆面膜商品化,搞个公司把它卖了。”
俞英仍紧紧抱着关朝闻,心里想,那些事,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