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有价 正文 第26章 漩涡
第26章漩涡
从医院走出来，日光刺眼。
关朝闻包里放着刚开的药，脑里转动着刚才确诊的消息。网上有人说，确认自己得了这个病后，反而轻松些。也有人说，时尚圈文艺圈，十个有九个都得这个，没有过抑郁症都不好意思出来混。
但她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她只觉得心里有个洞，洞口张得很大很大，她往里面探头一看，仿佛看到了伊藤润二漫画里的漩涡，那漩涡将她吞没进去。
她被这想象吓一跳，打算找个有人的地方坐会儿。
马路对面有一家7-11便利店，她到里面买了个三明治，坐在落地窗前的高脚凳上吃，咬一口，叹了口气。
坐在身旁的男人，也叹了口气。
她转过头，那男人也转过头，她意外地看到老爸的脸。
工作日下午三点半，这对父女，在各自公司以外的地方碰上了面。一个咬着三明治，满脸无神，另一个抱着关东煮，目瞪口呆。在长达五秒的沉默中，他们脑中都在飞速运转着另一套话语，然后同时脱口而出：“我来见客户。”
又是一阵沉默。
关朝闻忍不住：爸，我们说真话吧？
于是这个下午，关爸知道女儿得了抑郁症，准备休息一段时间，而关朝闻则知道了，关爸原来早前被公司辞退了。
“他们给我一封毕业信，说得可好听了，但其实就是裁员。”
关朝闻怔了怔。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伊藤润二的漩涡，她觉得自己站不稳，快要一头载进去。
关爸说，被裁以来，他就到处在外面托朋友介绍工作，打点散工，赚点钱。关妈问起怎么最近钱少了，他用公司效益不好糊弄过去。因关爸在餐饮集团做，餐饮受冲击严重，关妈算是相信了。
关朝闻问：“那你啥时候跟她说实话？”
“我也不知道。能瞒多久瞒多久吧。”关爸一叹气，脖子就缩起来，像漫画里的龟仙人。他对抑郁症这个病没啥了解，再三确认：“胃口差、睡不好、没精神——该不会是湿气重吧？”
离开便利店时，关爸问：“你要告诉妈妈吗？”
这是个问题。关朝闻一直想不到答案的问题。跟女儿一样，关爸回家的路上也非常沉默，脑子里想着，什么时候跟老婆交代一切。
两人到了家，关妈已经下班，正在阳台上收衣服。见到父女俩回来，只是淡淡地点头，说这样早下班啊。她上前替关爸拿包，甚至没注意问关朝闻，为啥今天不是周末也回家。
关爸将包递出去，随口胡扯：“是啊，最近领导出差去了，我就早点回来。”
关妈边拍包包边问：“哪个领导？崔总吗？”
“就是他呀。到上海开会，我们办公室的人趁机早点下班。反正最近业务量不大。”
“崔总是不是带上小方去的？”
“嗯嗯，秘书嘛。”关爸狐疑，心想怎么今天她净追问这种问题。
关妈擡起脸，正朝着关爸，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接着，她忽然就打开了关爸的包，往下一抖。
里面掉出来喝过一半的瓶装矿泉水、公交卡，别的没了。
关朝闻再迟钝，也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她赶紧上前，拽住关妈手臂。
但太晚了。关妈已经开始指着关爸，一副痛彻心扉的样子：“你还要骗我骗到什么时候？我今天在银行见到小方，才知道你已经被辞退了。”
关爸脸色一变，像小孩做错事一样，先是站着不动。而后，他蹲下身，慢慢拾起地上的矿泉水跟交通卡，支吾着：“我、我不想你担心。”
“我有哪一天没担心过你？”关妈说，“我说得可能会伤你自尊，但是你年轻的时候就没好好想过，自己以后的路怎么走。一会儿要做技术，一会儿想做管理，最后两边不靠混日子。”
“妈——”关朝闻拉了拉关妈的手臂，“现在经济不好，爸也是牺牲品。我们公司也在搞改革。”
“牺牲品？”关妈语重心长，“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你要让自己成为有价值的人。如果你有价值，怎么裁都不会裁到你头上。”
关朝闻真希望，关爸会为自己出头，替自己辩解，不要像过去几十年的每一天，每次都以沉默应付。私底下，她也跟老爸说过这个问题，但老爸说：你不懂。如果你跟她反驳，她一定会再用她的逻辑，举出更多例子，直到彻底将你说服。为了让这煎熬早点过去，我宁愿保持缄默。
于是，现在，关朝闻眼看着关爸垂下脑袋，看似认真倾听关妈的话，并且做一番深刻反省。但也许是在公司压抑的情绪，也许是在家里积压多年的不满，关朝闻忍不住道：“妈，你在国企，不明白现在的企业文化。无论一个员工过去付出了多少，熬夜了多久，但当你老了，熬不动了，大刀就会在你头上悬着。这是每个人都躲不过的中年危机，不是说你拼命为公司干活就可以的。我们公司现在就——”
关妈像是突然意识过来，没等她说完，反问道：“今天周三，这个点，你怎么在这儿？”
关朝闻一下怔住，突然结巴：“我、我休一段时期的假。”
“现在？怎么突然休假？你要去哪里玩？”
“不去哪里。就在家休息。”
关妈一副被气笑的表情。她身体松懈下来，往后退一步，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她从椅子上擡起头，看向女儿：“你这么年轻，休假在家待着？”
“……前阵子工作太累，休息一下。”
“你可以去报个班，利用这个时间，再学点什么。”
又来了。从小到大，关妈就用这种模式来逼她。她并非挥着鞭子让小孩做作业的虎妈。她嘴上会说些“让孩子自由发展”一类的话。然而当关朝闻真的躺沙发上看电视，在床上看漫画时，关妈就会当着她的面，摇头，叹气。其他妈妈跟女儿逛街，会聊哪件衣服好看，明星有什么八卦，家族又有哪些破事。关妈会跟女儿做思想教育：你要提升自己的能力，这样在社会上才会有自己的位置！
此时此刻，关妈那张嘴还在不停地说，说关朝闻吃不了苦，干点活儿就要休假。她仿佛又看到伊藤润二笔下的漩涡，就在关妈一闭一开的口腔里，那漩涡越来越大，大得占据了关妈整张脸，最后扩展到她身旁，一直往屋子的各个角落延伸开去。
发冷的感觉，像爬虫爬过关朝闻的脊背。她突然就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地掷下一句：“我得了抑郁症。”
“什么？”关妈停下她的教导。
“抑郁症。医生说，我这种情况是应激性的，跟工作压力有关。工作压力消除了，症状应该会好。”
她本以为关妈听了会心痛，会愧疚，会说，哎，那你好好休息，我再也不逼你了。
关朝闻说：“我本来也没想过什么时候告诉你，我现在做什么都提不起劲。不过既然我要回家休息，而且大家都是一家人，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们说一下。”
关妈看了看她身后的关爸：“你早知道了？”
“刚知道。”
关妈又看看关朝闻，脸上神色不定。她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像看陌生人一样打量关朝闻，然后忽然轻轻笑了：“别乱讲了。什么抑郁不抑郁的，你就是想太多了。”
“我去过医院了！”关朝闻拿出她的病历，又把包里的药掏出来给她看。
关妈用手挡开，“我不用看这些，我大学时候还旁听过心理学的课呢。来，跟我说一下你的情况。”她自己坐到沙发上，又用手拍了拍旁边位置。
关朝闻还是第一次见关妈愿意耐心听她说话，便一一讲公司改革给她带来的困惑。
关妈没听完，急急打断：“早起早睡，清淡饮食，最重要的是，要保持乐观的心态。哪来的抑郁？”
她开始说起自己一个同事的经历，说那个同事发现丈夫同时出轨三四个女人，正在闹离婚，接着便发现自己患乳腺癌。做完手术，化疗不久，公司体检时，又查出了甲状腺癌。“但她一直很乐观啊，从来也没见到她愁眉苦脸的。”接着她又说起了外公外婆那一代，说他们经历过战争饥荒，也从来没有什么抑郁。
最后，她总结：“你们这代年轻人，就是不能吃苦。”
关朝闻本希望，亲妈能够体贴自己。不料最后，又变成一堂思想教育，并且最后得出这样一个观点：像关朝闻这代的年轻人，身上没有干劲拼劲，动不动就社恐、宅、抑郁，一点精气神没有，跟他们那代人差远了。
“你明天就回去上班，然后给你们领导好好说，检讨一下最近工作状态——”
“妈！”关朝闻快急哭了，“我现在是真的没法工作。”
“怎么会没法工作呢？你不要用这个病来逃避现实！你快30岁了，我也不要求你当个什么市长啊高管啊，怎么当个职员也当不好？你还是我女儿吗？”
关爸原本一直在旁，闷头不作声，这时突然就吼出来：“你说的什么话！女儿健康快乐就好，你天天逼她干什么？！”
关妈被他这模样吓一跳，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开始跟关爸争执：“我现在是逼她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了？我只是让她上班啊。难道不上班，跟你一样？”
两口子吵闹起来。关朝闻在旁怔怔看着，看空气中那个漩涡，将爸妈吞掉，将这房子吞掉，只留下一扇门。她上前，拉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