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你不会希望有我这样一个女儿
后面数日,关朝闻跟俞英的生活就像两个平行世界,有共同点,但结果走向并不一致。关朝闻听说俞英发挥不错,她想,那当然,钟尤文说她当年就非常耀眼。天才折堕了仍是天才,凡人到底还是肉体凡身。
既然是凡人,自然就会受委屈。
在吴雅主持下,人力资源部要开始推行改革了。如此前传闻所说,吴雅的初步方案,果然都将箭头指向35岁以上员工。关朝闻是这个项目的直接负责人。
刚推行第一天,她就接到在她入职时对她很不错的姐姐打来电话,先是哭诉,然后咒骂,最后说了句让人无法反驳的话:“关朝闻,你也会有老的一天!”
关朝闻挂掉电话,发了好一会儿呆。身旁同事凑过来脑袋,说,你慢慢就会习惯了。
她想,这种事,还能习惯?再回头看看同事们,都是一脸麻木。
关朝闻996至脖颈酸痛,每晚回家都要用毛巾热敷,而腱鞘炎又发作了。她一直想去医院看看,但苦于没时间,最后还是听同事说的,涂了个什么药膏缓解。
跟肉体上的不适比起来,更难受的是心理。关朝闻能够感觉到,每天一进入大楼,她心情就变得压抑。一听到吴雅的声音,她就有点心悸。整个人反应都变得迟钝,在家里常常枯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俞英在综艺那边虽也忙,但还是看出她的变化。只是两人因上次的事变得尴尬,关朝闻总是避免跟她见面,迎面撞上也避开眼神。
这天关朝闻心脏不舒服,砰砰地跳,下午请了半天假去看医生。候诊半天,医生没听两句话,飞快给她开了单子照心电图。
关朝闻问:“今天能做吗?”医生说:“今天估计排不上了。”关朝闻两道愁眉往下耷拉,“又要请假啊。太难了。”医生用眼角扫一下她:“你们这些打工人,身体都不要啦。”接着又自言自语低声嘀咕,“不过我们当医生的也差不多。”
关朝闻拿着单子排队交钱,想起来有中学同学当医生,给对方发了消息。对方问清楚她家族没有心血管病遗传史,就说“也有可能是颈椎问题”。这时吴雅又发消息催她交数据,她叹口气,从排队队伍里往外走。
坐车回家时,关朝闻在网上下单了颈椎热敷按摩仪,又在楼下便利店买了便当。一开门,她居然听到关妈的声音,“俞英你挺厉害的,学校工作拿得出手,还烧得一手好菜。”
正以为是幻听,进了屋,关爸端着一锅汤走出客厅,惊喜道,哎呀你回来啦。
关朝闻心里警铃大作:爸妈突然袭击,来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了。
关妈从厨房走出来,跟在后面的是俞英。关妈说:“你才回来啊。就这么忙吗?”关朝闻都没跟关妈说,今天因为请假,她已经回得比平常早了。她赶紧找厚衣物把摄像头盖住。
四个人一块儿坐下吃饭。饶是俞英不喜欢社交应酬,但也不得不给面子长辈。刚才她回家时意外于关爸关妈突然提着一大袋肉菜出现,主动替他们备菜跟下厨。期间关妈问这问那,并对她的学历学校、工作履历跟综艺表现都特满意。在饭桌上,关妈一个劲地夸俞英,最后甚至说:“如果俞英是我女儿就好了。”
关朝闻的心往下沉了一下。她埋头,大口吃进去米饭,耳边听俞英说:“阿姨,你不会希望有我这样一个女儿的。”
关妈笑说,怎么会呢。
“我今年三十四岁了。在老家跟广州都没有买房,还要跟你女儿合租。车跟男友都没有。职场上,我没爬到管理层位置,也不想爬。虽然我个人并不认为自己失败,但在世人眼中,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柴。你不会希望有我这样一个女儿的。”
关妈怔住,不知道怎样接话才好。
关爸生硬地说了句:“这汤是不是没放盐啊?”
关朝闻赶紧接话:“是吗?”低头喝一口,“可以啦,广东人喝清淡一点啦。”
关爸继续把话题扯远:“广东人喝汤讲究养生,莲子清热,茯苓祛湿,淮山补气。”关朝闻一唱一和:“还有天麻补脑,陈皮化痰。”关妈一哂:“你们俩就知道吃吃吃。就是你这凡事都无所谓不争取的德行,才会到了今天也没混出个什么样子,你女儿跟你一个样,甚至还不如你。你也只是不思进取,她呀,身上简直就没有可取的地方。”
这话一出口,原本乐呵呵的关爸跟关朝闻,脸色都白了。
俞英握着筷子,擡头看看他俩,却发现他们都没说话,似乎并不准备反驳。她低头吃一口豆角,慢慢说:“关朝闻才不是毫无可取。”
关妈连续两次被她反驳,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嘴上也只是“哎哟别替她说话了。”
俞英放下筷子:“能够让人相处得如沐春风,是极大本事。关朝闻就有这种本事。无论我上班多辛苦,在外面受了什么气,到了家,见到她,就有种船驶回港湾的感觉。”
关朝闻没料到会从俞英嘴里听到这话,很是意外地看着她。关妈也没想过,会有人这样评价她女儿。她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最后沉默地吃完这顿饭。
饭后,关朝闻送爸妈下楼。关妈接到公司电话,脚步随着语速加快,将父女俩落在后面。关爸低声跟女儿说话,让她别把关妈的话放心上。关朝闻连连点头,说当然了,又不是第一天当她女儿。关爸笑:“你室友挺好的,你跟她一块儿住,我也放心。你从小就是习惯忍让的个性,我怕你被人欺负。”关朝闻倒是想起上次在茶楼见到老爸的事,忍不住说:“那老爸你呢?你有什么事,记得告诉我们,可别藏着掖着。”关爸连连点头,说他能有什么事呢。
送走他们俩,关朝闻才回来处理厨房的碗筷,俞英进来收垃圾袋。关朝闻从玻璃窗上看到她,抿了抿唇,低声说一句:“刚才,谢谢你。”
“嗯?”俞英弯腰提起垃圾袋,束个口,“哦,那个。我向来想什么说什么。”
关朝闻低头,忍不住微笑。她手上抹布沾满洗碗液的白色泡泡,她低头对着那些泡泡,声音很低,“其实,妈妈不是我亲妈。”
“嗯?”俞英把垃圾袋放下。
“我还很小的时候,亲妈就死了。我爸一个人照顾不了我,过了两年多,在别人介绍下,就娶了现在的妈。她跟我亲妈长得还挺像的。”
关妈也想有自己的孩子,但她怀孕了几次,都习惯性流产。“听说女人流产后,也还是要坐月子的,但那种心情,跟拥有自己孩子的心情,太不一样了。我妈说,那次她午睡醒来,见到窗外天色已经暗了,我爸又还没回来,她突然觉得很悲伤,一个人坐在那儿哭。我那时候其实都不知道她不是我亲妈,就过去抱住她,让她不要哭。她抱着我,哭得更厉害了。她自己说,从那时候起,我就是她唯一的心肝宝贝。”
关妈原本就是个好胜心很强的人,非以一己之力跟“后妈没好人”的世俗观念抗衡,不光把最好的东西给关朝闻,还以高标准要求她。
“我原来叫关朝文,”关朝闻把碗洗好,擦干净手,在俞英掌心中写下“文”字,“后来是她改成朝闻。朝闻道,夕可死矣。”
俞英将垃圾袋一收,扎了个口,“啊,那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要闻道,醉生梦死混着就好了。”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