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到二楼,程季康书房的门敞开着,高欣挺着大肚子,背对其余三人,扬声嘲笑他:“你怎么好意思说我?难道程记百年基业不是败在你手上吗?如果你做得好,怎么会出现这种事?”
程季康怒极,几乎要捏爆手中的三星SCH-X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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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澄也不知道二人吵了多久,只怕他下一秒就会将手机砸到高欣脸上。正要冲上去拦住,程季泽已抢上前,按住程季康两边手臂:“大哥、欣姐——有事慢慢讲——”
外面风雨摇撼着书房玻璃窗,那声音如动物咆哮,低低传来,像为这段争吵配上了音效。
高欣一只手摸着高耸的肚子,微笑着打量程季泽:“原来你弟弟回来了。那就对了,你该教一下你哥哥怎样做生意了,不要自己做得不好,倒是怪在我身上!你们程记的股份,我是一点都不沾,现在你们程记出事,也不要想着怪到我头上!”
程季康恨声:“你给对家放黑料,让我们被媒体抹黑,我会告你诽谤!”
“告吧。”高欣放声笑,笑着笑着,眼眶忽然红了,“那些消息都是真的,何来诽谤?就算是假,我也不怕。你告自己的弟媳,已经上过一次新闻。也不怕再将你细妈我告上法庭,让全香港人看程家笑话。不如这样,我们把这个题材卖给TVB,让他们再拍一出豪门争家产戏如何?一集一吵,两集掴一巴掌,三集一个阴谋,四集一场大龙凤,还要有人大哭大喊,中间有人跳楼,结局有人坐牢那种。”她又笑,“但我有信心,最后赢的会是我。”
何澄这时说:“欣姐,一人退一步。阿康脾气是暴躁些,言语间可能多有得罪,但都是一家人。”
高欣斥道:“谁跟你一家人?你还没嫁进来,以什么身份指点我?”
程季泽开口:“何澄是大哥未婚妻,如果你认为她没有资格跟你说话,那我应该算家人吧。欣姐,你即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肚里孩子着想。程记股价再跌下去,家族基金的净资产值大幅缩水——”
“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把我当程家的人!”
“我们没有—”
高欣一时说得激动,身体软软靠墙上,神态像哭又像笑,“反正你们都不信我,不把我当自己人——差点就连孩子都不想认——我不好过,你们也不要好过——”她语气软,身子软,双腿也软,慢慢地朝地面坐下去。
程一清眼神好,一下看出她睡裙下的双腿间,流出些透明液体。何澄低声说:“欣姐——你——破羊水了?”
高欣开始惊慌失措,看着眼前这四人,认定他们会扔下她不管。她一只手摸着墙壁,大声喊:“华姐——华姐——”
又声嘶力竭,“老公——老公——”
这声音空荡荡,在走廊上飘过去,跟窗外风声应和。
华姐跟大程生都没应声。
何澄直接脱下外套,盖在高欣身上。程一清直接蹲下身,拉起高欣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走,我们送你去医院——”擡头见程家兄弟罕有地手足无措,大声说,“快帮忙,扶她去医院啊!”
程季泽上前,慢慢扶起高欣。高欣像怕会遭他毒手似的,试图推开他,却软弱无力。程季泽说:“华姐出去了,爹地吃了药在睡觉。如果你对我们这样抗拒,就没人能载你去医院了。”
高欣不言不动。
程季泽叫:“大哥,过来帮手。”又叫程一清走开,“大肚婆太重,你扶不起,反而有危险。”程一清松了手,跟何澄一同望向程季康。
程季康站着不动,有些犹豫。
高欣脸上身上都出汗,咬着牙,开始闷声喊痛。
何澄大声催促:“快点啊!”从未试过对程季康这般肉紧
粤语里形容人处于紧张,焦虑,不安的状态。
程季康迟疑,“我们call白车
指救护车
吧?”
三人异口同声:“打台风啊!一来一回,来不及了!”
程季康脸色沉沉,终于上前,跟程季泽一人一边,慢慢搀起高欣,缓缓往楼梯那边移动。程季康骂:“楼梯这么高,她现在几乎走不动,怎下得了楼?”程季泽说:“只能背她下楼。”程季康一脸忿忿,骂说早该装电梯了,但仍将身子蹲下来,“我来背。你们帮我扶着她上来。”
高欣整个人都软,嘴唇白,但仍有意识。她趴在程季康背上,只觉心惊胆战,怕他将自己摔下来,一双腿晃啊晃,要试图下地来。
程季康大声道:“别动!再动,我可能真的会把你摔下去!”
高欣不出声,趴在他背上,将流未流的眼泪硬生生憋回去,将前半生的委屈也憋回去。她也曾是一生只爱一人的纯真少女,嫁给初恋后,无奈对方出轨。她心灰意冷,从此谋划着第二次婚姻要嫁给富人。她对自己说,我高欣可以没有爱,但是要有钱!
立誓时的那个女子怎会想到,原来你盯着别人钱包的同时,对方也盯紧自己钱包。
阵阵前尘往事袭来,高欣只觉痛不欲生。也不知道是身体还是灵魂更痛。
何澄跟程一清一人扶着她的背部跟臀部,程季泽先到楼下候着接着,待程季康到最后几步时,他伸出手臂虚扶一把,终于护着她平平稳稳到了一楼。
程季泽说:“我先去把车驶过来。”程季康说,去吧,又低声抱怨,“几时生不行呢,偏要选八号风球的时候。”何澄向来顺着他毛撸,这时突然替旁人说话,冷声说:“这日子,又不是她选的。”程季康不出声了。
门外都是风雨声,如同末日洪荒将这栋宅邸包围。程季泽将车辆驶过来,程季康直接将高欣抱上车。程一清跟何澄往后座垫了大毛巾,减轻颠簸,坐在她身旁照顾。程季康坐上副驾驶位置,拉上安全带,“我们现在去哪里?”
“养和医院——”高欣前额都是汗,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她一只手牢牢握住何澄,指甲几乎将她抠破皮,何澄只默然忍着。
前方风雨大作,雨水瀑布般暴砸在车窗上,噼里啪啦响得人心慌。雨刷在车玻璃上有节奏地摆动。程季泽握牢方向盘,正是夜晚,前方视野阴暗模糊。他说:“横风横雨,那条路较难行,有很多转弯位。有没有其他医院可以选择?”高欣这时已痛得半昏迷过去,程一清在身后抱着她,任由她枕着自己,何澄替她擦汗。
程季康说:“去港安吧。司徒拔道距离更短,相对比较安全。”
程季泽问:“那里妇产科可以吗?”
这时程季康手机响,他接听电话,信号断断续续,他只得提高音量:“……我知道乐食旗下的快乐厨房有问题,如果找得到资金的话,我们就可以发起反收购……是,我已经联系欧阳生……”
高欣又无意识地喊了出来。程一清急道:“几位港人,怎么样,商量得如何了?到底要去哪里?”
程季康急急对电话那头说,“先不说了,这边有急事。”他回头瞥一眼高欣,对着后座方向道,“我们决定去哪里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万一出了什么事,这位程太可不是善男信女,清醒过来可是要让我们负全责的。”
程季泽说:“她现在不清醒,只能赌。”看了看程季康,一语相关,“都是赌,如果是我,会出更有把握的那张牌。”
程一清不再理会这两兄弟,转头问何澄:“怎么样?我对香港一点不熟。你有什么建议?”
何澄看了看程季康,又看了看程一清,像在犹豫。程一清急了:“怎么样?”何澄说:“去港安吧,安全第一。程太追究起来,就说是我拿的主意。”程季康让程季泽开去港安,又回头说:“这是我们的事,怎能让你担责。”
话音刚落,何澄这边又有电话打入,这次是她的媒体朋友。她边抱着高欣脑袋,边镇定地对那边说,“……是,乐食集团在收购过程中采用不正当手段,这会是大新闻,一定会引发关注……”
她挂掉电话后,程季泽问:“你们有证据?”
何澄说:“没有。如果有的话,关注的就不是公众,而是监管机构了。所以只能捅给媒体。”
程季泽点头:“给乐食集团添乱,已经足够。”顿了顿,他说,“乐食集团那位苏小姐,我手头上有些她的黑料,足以影响她在乐食职位不保。晚点发给你们。”
何澄吃惊:“你们居然有这些讯息?”
程季泽说:“我们今晚过来,一来是为了探望爹地,二来本也想当面跟你们讨论这件事。”
何澄说声谢谢,又看向程季康。程季康不出声,半晌,慢慢道,“多谢了。”程季泽半开玩笑:“不用谢我,要谢谢程一清的初恋暗恋对象郑浩然。是她给他打越洋电话,问到了线索。”程一清正顾着给高欣擦汗,全然没听到程季泽带着醋意的玩笑。
程季康打开电台,主播提醒说天文台已改挂十号风球,不住提醒市民避免不必要的外出。他想起什么,拨出两个电话,都没人接。程季泽正沿着花园道下行至金钟,“怎样?”
“打给爹地和高颖,但都没人接听。”
电台交通讯息提示,部分路段有树木倒塌,同时积水较多。程季泽刚转入皇后大道东方向,高颖回电话了。
程季康说:“你家姐要生了,我们正送她到司徒拔道的港安。你尽快赶来。”他这电话倒是提醒了何澄,她拨出电话给公司同事,让他们帮忙上网查找港安医院电话,又拨出电话,通知医院有孕妇正赶来。“我们现在准备驶入司徒拔道——”
高欣突然痛得喊出声。程一清像哄孩子一样,抱着她的脑袋,连声说:“没事没事,马上到了马上到了。”她一个外地人,其实根本不知道还有多远,又转头问何澄,“快到了吧?”
其余三人异口同声:“快了。”
仿佛百米冲刺的最后阶段,再无暇顾及其他事情。媒体朋友打给何澄的电话,她挂掉。助理打给程季康的电话,被丢给何澄,又被她打发掉。程季泽用免提接听刘主任电话:“不好意思…我正在去医院妇产科路上…不是,不是我太太…是我家里其他女人…”
车辆沿司徒拔道东行,很快抵达医院。门口早有医护人员等待,数人合力将高欣擡上担架。
平安无事将高欣交到医护人员手中,程季泽跟程季康都松了口气,才发觉衣裳已被汗湿透。二人在产房外等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转身出去买水饮。二人走到医院吸烟区,程季康掏出香烟,递给程季泽,“里面不能抽烟,在这里抽吧?”程季泽本想说自己不抽烟,但稍一犹豫,仍是接过。
程季泽手指夹着香烟,借着程季康打火机上那点橘光,点燃香烟。程季康看他深吸一口,不慎呛到,连声咳嗽,不禁笑起来,“你不抽烟?”
“不……咳咳……不抽……”他还在咳。
“那就别勉强。”
“我想跟你有些共同点,做同一件事,拉近距离。”
程季康看着弟弟,轻轻一笑。二人站在这里,擡头看外面横风横雨,雨水洒进来,扑到他们脸上,绒绒的冰凉感。
程季康又打了几通电话,大程生才接听。原来是他睡前将房间电话线拔了,又戴上耳塞,起夜时发现屋里没人,不光老婆不在,连儿子跟佣人都不在。他一下疑心大起,怀疑所有人联合起来背着他做什么。正大发脾气呢,终于听到隔壁书房电话铃声大作,他气冲冲接起来,听程季康说,高欣送去港安医院了。
“爹地,细妈现在安全,入了产房。外面正挂十号风球,你暂时不要过来。我跟阿泽都在,有什么我们会告诉你。你不用担心。”
电话那头,大程生听起来完全没有担心的紧迫感。挂掉电话,程季康沉默半晌。
程季泽看着他。他说:“我现在有点明白,妈咪为什么要跟爹地离婚。”程季泽说:“但像妈咪这样聪明的人,结婚之前,早就知道自己要嫁的是怎样的人。”程季康:“你说得对。没有选择权的不是她,而是我们俩。”程季泽想了想,“其实,我们还是可以选择。”
程季康大概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没接话。程季泽不挑明,只道:“一世人,两兄弟。与其寻求跟外人合作,不如我们一起合作。”他不愿给程季康任何压力,也知道此时并非提及程记危机的好地点。他转身将香烟掐灭在垃圾桶灭烟口上,说了声,我回去看看,转身往回走,将思考的时间和空间留给对方。
产房外,程一清跟何澄二人在长椅上坐着,脑袋靠着脑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程一清低声问:“你是……准备跟程季康一起了?”她并非觉得程季康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在她心目中,好友能够找到更好、更温柔的另一半。“不再找找?”
“谁?叶令绰吗?反正外界乱传我跟他睡过。”何澄索性开起自己玩笑。见程一清满脸认真,她又说:“是,阿康脾气一般,但到底对我极好。我是个很现实的人。贫贱夫妻百事哀,我在我父母身上已见识过。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实业家本事,我注定了要做资本和传媒的寄生虫。叶家的寄生虫并非普通人可以当。能够当程季康肚子里的虫,是我最好选择。”
“你爱他吗?”
“你放心。我不会委屈自己跟不喜欢的人一起。至于爱……”她笑,“不是谁都有你跟程季泽这样的运气。”
邬玛没有,叶允山没有,高欣没有。何澄不认为自己会有。若没有爱,喜欢也已足够。
程一清说不出什么滋味。但转念一想,她跟好友都在程家,也未尝不是好事。
夜已深,两人说着说着,渐渐困了,半睡半醒。程季泽这时走回来,觉得此处空调甚冷,见她们都只穿短袖,便脱下自己外套,披在她们身上,一边袖子盖着一个人。程季康也慢慢往回走。
产房旁有等候室,等候生产的男士在那里坐着,有人擡头看电视,有人看报纸。程季康一眼瞥见那报纸上,大字标题印着“程记股价急挫家族内讧不断”,他只觉刺眼,避开目光。这时高颖打来电话,说她困在澳门,没船出来。
他这一接听电话,澄清二人醒了。程一清迷迷糊糊揉揉眼睛,问过了多久,程季泽说,“没多久,才刚送进来,一般都要等上半天到一天。现在风大雨大,我们也走不了,你先在这里休息。”
另一条长椅旁,有个阿婶正在织毛衣,头也不擡地说:“也不一定哦。假如她送过来时,宫颈已经完全张开,很快就能生完。”
程一清她们都不懂这些,只懵懵懂懂地听着。两个女孩今天实在是累,相互依靠着的感觉,又让她们想起了中学时代。只是现在她们身边各自有立场不同的人。但又如何呢?她们之间的感情,并不会因此而改变。
这两个男人之一,程季康,对另一个男人程季泽说:“……你们工厂实现了全自动化生产?”程季泽:“第一条生产线运作顺利,我们正在组建第二条第三条。不过今年月饼产能高,卖得好,利润不错,可能我们有足够资金组建更多,甚至扩大工厂规模。”程季康不出声。程季泽又说:“我们也跟广州中医学院合作,将祖传的养生糕饼做配方及口感上的改良,未来可以主打高端人群。”程季康不出声。程季泽又说:“但我们毕竟是新品牌,如果可以跟老字号合作的话,对推广会更加有利。”
他这番话,不光程季康听懂了,在旁的程一清跟何澄都听懂了。两人又困又好奇,迷迷糊糊望过去,见程季康下意识掏出香烟盒,想起这里是医院,又放回。
半晌,他说:“程季泽,你的说辞真的很老土。”程季泽笑:“桥段不怕旧,最紧要有人接受。”程季康反问:“你觉得我会不会接受?”程季泽说:“你当然会。因为你足够聪明。外人一向以为你商业才能平平,但那是因为你在香港这个日渐萎缩的唐饼存量市场,又遇上金融危机。找人注资不易,但是宣布跟双程记深度合作,同时释放以上消息刺激市场,并不难。”程季康不语。
他不是不懂,但万一这个消息也无法刺激市场,拉升股价呢?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去路?
程季泽猜出大哥想法:“我跟你,受教育太多,想得太多。但有时候有些事情,做了才知道。如果无法下定决心,不如先到双程记看看,先到我们厂看看?”
程季康擡起眼皮,半笑不笑:“你这‘做了再说’的做派,是跟你老婆学的?”
程季泽笑,“对,她是我的老师。”
程季康看一眼坐在另一边的两个女生,何澄不也如此么。他自知脾气不好,周身缺点。她并不顺从他,但也不放弃他。
两个当事人其实有点好奇,到底两兄弟说什么了,但实在是困,两个女孩子又都慢慢睡着。非常微妙,她们都做了个梦,梦里有婴儿哭喊,二人觉得吵,皱了皱眉。慢慢地,程一清很快听到有人喊她名字,她睁开眼,是程季泽轻声喊她。
他说:孩子出生了。母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