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次月饼制作,程一清志在必得。过去,双程记糕饼零食化后,虽也行销至全国各地,但难以走出南方。产能上来后,程一清的野心也被放大。
四年前,她为双程记设计了两款月饼,花好月圆跟万里清辉。过去几年,双程记每到月饼季,都会围绕这两款礼盒做改良。这次她在产品上做加法,将月饼制作成玉兔模样,月饼皮以米粉制作,小小一枚在手掌心中,晶莹如玉。馅料用玫瑰豆沙、奶黄流心、桂花乌龙,满足年轻人贪新鲜的口感,更重要的是,能够打通东西南北不同国人口味。
产品,她不担心。只因她经营广州程记时,有充分空间研究口味,早已调配研制出最佳口感。现在交由双程记来做,只是换汤不换药。
要吸引目光,还是要靠包装。
她在包装上做减法,不再做高成本礼盒,压缩包装成本,只在设计上花心思。
盒子依然由陈夕裴设计,非常亮眼。配合全国广告投放,很快打出了名堂。
程一清出差上海,在街头见到爱精致的当地人从商店里走出来,提着一袋精美包装的双程记月饼时,不禁驻足凝视。陈夕裴在她身旁,推了推她肩膀:“怎么?感慨万千?”程一清笑:“简直老怀安慰。”
陈夕裴这几年闯出名头,设计工作室也已搬到上海,在东平路租了个地方,人在楼上住,一楼有个开放空间,用作展览。程一清到上海出差,陈夕裴约她到工作室喝咖啡,她哥陈生也在,痛心疾首,说搞了半天,妹妹还是跑到上海了,还跟一个中荷混血拍拖。程一清开他玩笑,说他自己也搬过来不就好了。陈夕裴抚掌大笑:“我哥不像我这半个北方人,他一口粤式普通话,怎能离开珠三角生存?”
程一清这次来,是为了跟陈夕裴谈以后的设计合同。她现在不再是街坊小店的靓妹了,也去过国外,看过一些最新设计,回头再看陈夕裴的中式设计,仍然觉得很好。她说:“想当初我只是觉得你画的东西好看,同时也想填了你哥那笔债。”陈夕裴说:“想当初我一个客人、一张订单也没有,还好有个傻瓜坚持要用我。”两个女孩子虽起点不同,沿着各自路途往上攀爬,此时顶峰相见,彼此相视一笑。
二人坐窗边往外看,这条短短的路上记载了多少民国历史,留下多少老洋房。日光撒下来,映在上海音乐学院附中校门上,映在民国权贵宋美龄、宋子文的旧宅上,后者现在已改建为酒吧。此时是傍晚,酒吧内外一片安静,穿着老头衫的当地人提着塑料袋,里面装着刚买的水果,神态悠闲。
程一清很是羡慕这种闲适,陈夕裴也留她下来住,但她坚持当晚就要飞香港。怕是台风什么时候到,航班就停飞了。
打了车到虹桥机场,机场纷纷攘攘,都是来往行人。她坐在候机大厅里,翻手上一本杂志,看到乐食集团的报道,什么主攻西饼和唐饼市场,什么放眼中国内地云云。她记起当日,那位苏小姐代表乐食集团,一心想购下还是街坊小店的广州程记特许经营权,想来当初他们已经有这番野心。
再翻过一页,又见到乐食集团入华大事回顾,其中一项便是跟香港程记合作,建立子品牌。
程一清心念一动。
她想起郑浩然回新西兰前跟她说,有什么事,随时跟他联系。她想了想,在候机楼里找了个打长途电话的地方,手机上翻到郑浩然的号码,连时差也没算,直接打了过去。响了好一会儿,无人接听。
她的航班开始登机,登机广播响起。她挂掉电话,站在候机楼里,盯着电话看。一秒后,又拿起话筒,再打。
还是没人接听。
外面风和日丽,但机场内电视屏幕下方滚动新闻播报说,粤港澳地区将迎来台风吹袭。
候机大厅人来人往,穿吊带衫、牛仔裤或蕾丝滚边衬衣的女郎,迈着自信步伐,拖着棕色黑色行李箱。巨幅广告海报里,模特儿嘟着嘴唇,唇上是亮晶晶的唇彩,手里握着银色翻盖电话,手机边盖上镶着星星般的碎钻,模特儿眼睛里也有星星。程一清站在这偌大候机楼里,有点茫然地放下话筒,转身走开,电话却在这时响起来。她急忙回身,抢起话筒,那头传来郑浩然熟悉的声音,“Hello?”
程一清说:“浩然哥,是我,程一清。”
登机广播又开始催促。
视角从低往高拉,程一清是小小的一个,在候机楼角落,跟电话那头说着什么。挂掉电话后,她急急往登机口赶。然而航线天气跟目的地天气不佳,她在飞机上又等了数小时,才起飞。
落地广州白云机场不久,她便接到程季泽打来的电话,说是香港那边传来消息:乐食集团正式宣布,全面收购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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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姐从厨房里端出饭菜,在餐厅里摆盘,心里却清楚,这也许又会是无人问津的一顿。自从大程生卧床以来,这家里就没试过一家人齐齐整整坐下来吃饭。大程生在病床上吃营养餐,程太跟大程生分房睡,在自己房间里吃,高颖在交了男友后就搬出去住,脱离这里的纷争。这家里只剩程季康一人,他总也不来餐厅吃,叫华姐把餐端到他书房里。
承事日久,华姐也知道,这家人总是面和心不和。从程老太年代已这样。但底子那层割裂,面上还是圆融好看的,就像一块月饼,里面蛋黄是蛋黄,莲蓉是莲蓉,各行各路,但月饼皮一裹,又是块精美完整的上等糕品。
这块月饼什么时候开始裂开的呢?好像是程老太寿宴那次。自那以后,连一顿住家饭都撑不起来了。
但今天例外,因为,何小姐来了。
程季康让华姐准备好未婚妻的饭菜。华姐在这里打工数年,以程家为家,什么风雨没见过?但这次似乎真的不一样。她也有关注八卦杂志,在上面看程家新闻。以前呢,都是花边新闻,从大程生到小程生,无非是出轨啊离婚啊,或者约会哪个女星。数年前,程记虽收缩业务,但这两年在康少手上,又起死回生,再度扩张。而到内地的泽少更厉害,分店遍布广佛两地,产品行销内地各省。她也与有荣焉。
谁知道,突然又出了应对收购这事呢?华姐有次送餐,在门外听到大程生跟程太吵架,她识相,当即在外面立着不进去。两人吵了很久,她依稀听到大程生说程太出卖程记,而程太说程季康污蔑她。“我知道,你怀疑孩子不是你的!但上次不是做了亲子鉴定了吗?我肚里的孩子就是你的!你们父子联手对付我!”
里面又传出大少爷的声音,程季康怒骂道:“联手对付你?你跟万仁一起放黑料给媒体,这事我亲耳听媒体的人说的!”
程太尖声说:“媒体的人?哪个媒体的人?你那个陪叶令绰睡过的未婚妻吗?”
“放肆!我姑且不追究你在外面做的蠢事,但你说话能不能过一下脑子——”说话的却是大程生。他狠声骂:“让叶家的人知道我们背后这样说他们,我们还要不要在圈子里混了!”仿佛何澄名声不重要,事件真相也不重要,最紧要的是另一个阶层的人的脸面。
华姐正为这劲爆消息瞠目,门突然开了,程太狠狠摔门而出。
再后来,程太几乎闭门不出,吃喝都在房间里。华姐从不是多话的人,对比更懂做人的叶罗安妮,她并不喜欢这女主人,但仍忍不住,跟对方建议:“程太不如多到楼下花园走走,晒晒太阳,对自己和胎儿都有益。”高欣托腮躺在床上,翻一本时尚杂志,如一条美丽慵懒的蛇。她不擡眼皮:“有益?有什么益?这个孩子也不受欢迎。”
华姐正要再劝,高欣的眼泪忽然滴落到杂志铜版纸上,“我算是尝够了这阔太的滋味了。以后那个老男人一走,我跟孩子每月领取一点点家族基金零花钱,还得程季康这个主席签字,还得看他脸色。”
华姐不敢出声。程家兄弟对她甚好,她此前回乡买屋养老,也是程季康替她出钱,还让司机载她来回。人还是那个人,怎么在别人眼中,就成恶魔了呢?她不懂。
这日,大程生跟高欣仍在各自房里吃,华姐替程季康跟何澄准备了晚餐。何澄进门时,带了一罐三十年的新会陈皮礼盒,进屋后就笑眯眯问:“你一定是华姐了。阿康经常提起你”。给足面子。华姐看着程季康长大,第一次见他带女友回来,本以为是哪方妖精。但见何澄妆容素净,笑脸迎人,华姐马上爱上她,只是心里也仍忍不住猜测:这就是跟叶家公子睡过那位?八卦杂志说她捞金说她爱财,都是真的吗?
何澄坐到餐桌前,看满桌饭菜,大赞华姐手艺好。程季康忍不住笑:“都是家里厨师做的,华姐只是帮忙煲了个汤。”何澄反应极快:“难怪这汤比其他菜都好吃,味道特别鲜美。”华姐心花怒放。
程季康让华姐先去休息。等她走开后,他问何澄:“如何?”
何澄说:“我夸这饭菜好吃,是真心的。所以,等我先喝完这碗汤,再告诉你。”程季康便不打扰她进食。
饭后,二人到书房里商量事情。华姐切好饭后水果,端上去给他们,程季康让她进来。华姐听到何澄说:“……是乐食集团。他们内部有个姓苏的女人,几年前开始就负责盯牢程记集团,当时还想买下广州程记特许经营权。这次收购计划,她也参与其中出谋划策。我听同行讲,她收买了《得周刊》的老水,老水是万仁同学,经常找他喝酒打听消息。万仁再守口如瓶,也难免偶尔泄露一两句。”
程季康愤懑,用手背狠敲桌面,“果然是他们搞鬼!但我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自己人在里面!”华姐不好打扰他们,放下水果就退出去。
华姐离开后,何澄又问:“其实万仁也并非故意,也是被老友设局害的,他察觉后,也为时已晚,病急乱求医,想找人商量。所以就——”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程季康知道她在顾忌什么,冷声笑,“你是说高欣?”
何澄微讶:“你知道?”
“乐食这次在股票市场上分头买入,大批扫货,目的在于吞掉我们。早前他们通过老水,得知爹地已经很久没露面,便有意从这方面下手。他们的公关总监,在慈善晚宴上认识了高欣。她向这个蠢女人套话,从她那里套出了爹地身体状况跟家庭状况,所以才有了后面的事。”
这些事,何澄其实隐约从同行那里听过,而且是不同版本。同行说,高欣并非被套话,而是为了自己利益考虑,主动跟对方结盟,也打算趁机低价购入股票。
程季康失笑,觉得高欣蠢到极点。她跟大程生是夫妻关系,即使大程生有严格婚前协议防着她,但她这种种行为也行不通。何澄同为女性,却多少有点感同身受。高欣习惯了依附男人,现在眼看这男人不值依靠,心慌意乱下总想拼命为自己抓点什么东西,才慌不择路,做错选择。
程季康又何尝不在慌乱当中呢?过去他为了给程记曝光,刻意约会女明星,给予媒体和民众一种纨绔公子印象。遇上金融危机,程记业务收缩,外界认为是他这个接班人的错。香港经济恢复后,他韬光养晦,小心翼翼不去抢爹地的光环,业内知道他有能力,外界却误会他无能。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在内地大展拳脚的弟弟。过去种种不良印象,叠加起来,让股民错误认为“大程生一倒,程季康无力回天”,股价急跌如洪泻。就连程记集团内部也分为两派,一部分主张接受收购,一部分坚持抵抗。
何澄问:“有没有什么重大利好消息,能够刺激市场,拉升股价?”
“你指白武士?我联系了几个集团,但他们对传统餐饮业并不感兴趣。没人愿意注资。香港人的钱,都投到地产里了。”程季康说,“不过我发现乐食集团资金链有问题,如果能够找到白武士,针对它旗下一个重要子公司,发起反收购的话,程记绝对有救——”
“不,我说的不是资本上的利好消息,而是经营上的——”何澄索性把话说白,“程记虽说要进入内地,但商标官司一事耗时太久,市场持观望态度,一直不看好。假如我们跟双程记合作呢?”
餐厅“隔墙有耳”一事后,这对恋人有过争吵,但程季康不是蠢人,明白何澄并无背叛之意,而且现在他除了她,也别无其他人可以依靠。这次何澄再度提出跟双程记合作,他虽不悦,但公事公办道,“跟双程记合作,这算什么重大利好?他们规模比我们小多了,虽然背靠内地市场,但他们又不是市场占有率第一,不过新兴品牌而已。真的要跟他们合作,除了给他们脸上贴金外,对我们毫无帮助。”
何澄又说:“之前的双程记,也许是小企业,但现在他们已经实现科创转型。几个月前,他们的全自动生产线落地,产能大幅提升,现在又跟广州高校合作研发,提升祖传配方口感,降低成本。”
“花钱搞这些,体现在利润上了吗?”
“你最近忙,可能没留意他们的新闻。他们的新款月饼卖得极好,已经破除了粤式点心走不出南方的魔咒,开始销往全国各地。我跟程一清聊过,这还是在他们取消了经销商补贴的前提下。他们今年应该赚不少。”
程季康抓起桌上马克杯,昂头猛灌一口,却不慎手一滑,杯子掉在地上,咖啡渗入白色地毯上,弄脏一大片。他骂一句D字头。何澄见状,悄然出门,到楼下去喊华姐。她到了楼下,正好见到华姐开门迎接,程季泽跟程一清走了进来。
华姐惊讶:“横风横雨,泽少你还赶过来?”又接过程一清手里雨伞,笑笑口说:“第一次见到泽少的太太,果然靓女。”程季泽说,“这位是华姐,看着我长大。”程一清扬声,“哇,你就是阿泽口中那个华姐啊,终于见到真人了。”华姐捂嘴笑,心里想,两位少爷的女人风格不同,但都很是有趣。
何澄意外见好友到来,很是雀跃,急行几步下楼,兴冲冲迎上去。两个女孩在广州见过没多久,但又在香港见面,仍是兴奋地抱做一团。华姐不知二人关系,惊讶异常,程季泽在旁笑笑说:“华姐,你不知道。她们俩才是关系最好的,我不过是陪衬。”华姐觉得世界真小。程季泽问:“你今晚不是有事,要去侄女家吗?怎么还在这里?”华姐说,哎还真的是,再不走就晚了。程一清说,“台风天,外面雨势不小,你现在要走吗?”华姐跟程季泽都笑,程季泽说,她侄女新婚嫁给内地富商,近日在港购入房产,住得离此处不远。
何澄本想叫她处理地毯,这时自然不出声,废了一张地毯没所谓,伤了人情就难修补。程季泽坚持开车送华姐。二人走后,何澄问起他们为何今天来,程一清说:“听阿泽说,他老爸生病卧床,我到现在都没来看过他。他不喜欢我是他的事,但我该做的还是要做。”何澄直话直说:“他是商人,喜不喜欢一个人端看利益。他现在应该挺喜欢你了。”程一清奇:“为什么?”何澄:“你能赚钱啊。”程一清长长“咦”一下,是故作嫌弃的语气,但想起来程家全员都商人心性,又觉得何澄说得对,忍不住一笑。
两个女孩在客厅里说了一会儿话,程季泽很快送完华姐回来。大门一开,二人便感受到风大雨大,满屋的风都扑入大厅内。他走进来,发梢跟衣袖都有些许湿气,显然是风将雨水刮到他那儿了。
何澄说:“这么大风大雨,你们今晚走不了了吧?”
程季泽说:“估计走不了,回来时听电台说,天文台正式悬挂八号风球,奉劝各位市民留在家中。”他说这话时,大厅玻璃窗砰砰作响,像屋外有巨人在摇撼砖瓦玻璃。程季泽说:“我上楼看看爹地。”何澄这才想起什么,低头看表,“大程生最近睡不好,这几日晚饭后都习惯服安眠药再睡。这个点,应该已经睡下了。”
“可惜啊,”程一清说,“不过既然今晚走不了,明天再探望也不迟。”
何澄看着程季泽,斟酌着用词,“阿康也在。兄弟一场,不如打个招呼?”
程一清个性率直,知道二人心存芥蒂,但也觉得此时香港程记风波不断,兄弟正该同心。她见程季泽不开口,直接问何澄,“程记现在,状况如何?”
何澄说:“不太妙——否则大程生也不至于觉也睡不着,要吃安眠药。要知道,他现在满床头柜瓶瓶罐罐都是药。人一老,病痛也多,就更不清醒,更疑神疑鬼。”大程生如是,程老太也如是。
就在这时,程季泽似乎听到楼上有什么声响,凝神竖耳朵。何澄也听到了,是高欣在尖声说话。程一清反应快,虽然第一次到程宅,但毫不客气往楼上走。其他二人也跟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