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皇推出的二人少女组合,在乐坛炙手可热,形象青春活泼,在内地也颇多粉丝。万仁手头有预算,一度考虑请她们来代言糕点,一洗中式糕饼“传统”“老土”的观感,顺便吸引来港自由行的游客。但方案还没做呢,香港程记突然一连串大动作,让全港记者都兴奋起来,万仁自然应接不暇。
这时万仁倒是羡慕起何澄来。觉得自己这工作如此辛苦,还不如跟何澄交换,他来负责内地事务呢。听说,现在内地事务卡在商标注册上,正在打官司。想来何澄该闲得很。
人就是这样,总认为自己份工世上最难,别人的活儿易如反掌。
老水约了万仁喝酒吃饭,自然为了取材。一开始万仁还守口如瓶,后面喝多了,话也多了。
“大程生想安排程太进入董事会,程季康面上同意,实则背后做其他董事工作,让董事说服大程生打消这年头。大程生知道太子得令,自然不再坚持。”
老水追问:“但听说,大程生背后默默在市场上购入更多的程记股份?”
“哈哈,哈哈。”万仁还未彻底喝醉,还懂得打哈哈。
老水让侍者开了瓶好酒,倒是从财经新闻,一下子转到娱乐新闻上面去。“话说,娱乐记者拍到何澄扶着程季康奶奶走出斋堂的照片。”
万仁一下酒醒。
程季康奶奶并不是普通角色。在程生默默增加持股的当下出现,绝对不是巧合。
香港程记集团股权结构中,家族信托(家族各成员共有)占股30.65%,大程生私人占18.35%,除他以外的第二大个人股东才是程季康,仅次于他的第三大个人股东是程季康奶奶。
万仁在公司里也听到些风声,说是程家父子有过争执。大程生知道程季康背后找董事、独董做工作,便当面提点儿子,说自己私人拥有近两成股份,仅次于家族信托,随时可以左右管理层乃至董事会的人事安排。程季康矢口不认,说自己绝对支持高欣进程记,只是董事们不希望董事会中有太多程家家族成员,这会导致决策偏颇、制度执行困难和长远发展受阻。
程季康说得在理。高欣入董事会这事,便暂时搁置。
但父子俩在背后,却开始了不同的动作——
大程生默默增持股票,希望自己的持股比例超过家族信托,成为集团第一大股东。而程季康有所察觉,他手头资金不足,不打算跟父亲当面抗衡,转身去找奶奶。
程家的私事,万仁这样的打工仔也不太清楚。跟老水喝了一晚上红酒,回到自己位于油麻地的居屋,躺在下铺床位上,听着弟弟在上铺传来的电话声,很快睡去。有钱人的烦恼,又与他何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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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高级护老院,是英国乔治国王年代的建筑,围在大厦群中并不起眼。但程老太选中这里颐养天年,正因其低调。
程老太读书不多,但脑子好使得很。丈夫去世后,她就从大宅中搬出来,搬入这里,占据其中一翼的私人房间,每日有护工照料,又出资腾出一间佛堂,专属专用。她既不用讨儿孙嫌,又可维持原有生活品质,加上股权在手,衣食无忧,儿孙都仍对她恭恭敬敬的。
她坐在落地窗前,看远处海边长串码头,船只在海湾里来来往往,一艘轮船吃水深,正缓缓劈开白花花的浪。她开口道:“你说,在海里生活是什么感觉呢?”
身着护士服的阿May正坐在小椅子上,细致地为她修剪指甲,听她这样说,笑笑道,“程老太可真有想象力。”
何澄走进来,边走路边用潮州话说,“在海里生活感觉,可能就爱问问人鱼矣。不过,我知影在香港生活,就像徛在天公厝。毕竟,香港就是个购物嘅天公厝囖。(在海里生活的感觉,可能就要问问人鱼了。不过,我知道在香港的生活,就像在天堂。毕竟,香港是购物天堂嘛。)”她轻声跟阿May说,我来帮程老太剪指甲吧。说罢接过指甲钳,蹲在程老太椅子旁,边小心翼翼拿过她的手指,为她细心修剪指甲,边问:“程老太,食晏未呀(吃过午饭了吗)?”
阿May心里想,程老太对人戒心不小,除了一两个护工外,平时是断不会让人替她剪指甲、剪头发的,可见这位何小姐颇有能耐。她们几个护工私底下聊八卦,也有提到程家的事。程老太过去最疼爱程季康这个长孙,外人也常看到程季康去探望奶奶,但他不曾带过任何女友去。
何澄是例外。
她不光陪程季康来看程老太,还陪老太用潮州话聊天,一块儿吃潮州菜。谁说程季康是花花公子,一事无成?他这次选女友,眼光就比过去高。何澄不比他过去那些港姐、模特更美,但显然更有用处。
此时,何澄跟程老太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程老太问起,“阿康呢?”
“他本来跟我一起进来的,但临时有电话。他不想吵到公公婆婆,就在外面处理。”何澄笑微微的,将指甲修剪完,在阳光下晒了晒程老太的手。老太手腕上戴一只翡翠镯子,晶莹剔透,程老太体态丰腴,那镯子沉沉地吃着她手上白花花的肉。
程老太微笑,“你跟阿康都有心了,常来看我。”
何澄看一眼阿May,后者自然知机,立即找个借口走开。落地窗前的休息区里,便只剩下程老太。程老太看着阿May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心知肚明何澄要跟她说点体己话,也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她含着点笑,先发制人,“你支开阿May,应该不会是为了跟我聊午饭吃了什么吧?”
何澄蹲在程老太椅子前,歪着脑袋,擡头笑着看她,仍用潮州话流利道,“阿康他这人,你说他传统也好,保守也好,有些事他敢想,不敢说,但我不怕。”
程老太打断她的话,“如果是关于股份的事,你可以不用试探我。”
“程老太这样聪明,我才不敢在你跟前有什么小心思呢,所以我绝不试探,有什么就说什么。”何澄微笑起来,眉眼弯弯,“大程生跟阿康都是你的血脉,如果我是程老太你,我也不会站队。但程老太你有没有想过,程记再这样内斗下去,哪天集团完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倒不如两边投资。就像买马,这匹马也买,那匹马也买。”
程老太清醒得很。她内心何尝没有这一想法。但她装糊涂道,“我要买谁?”
何澄心想,一边是半退休状态的儿子,另一边是还年轻、前途无限的孙子,谁都知道怎样选。
程季康在这时候走进来,手里捧着鲜花,在程老太脸颊上贴了贴,非常亲昵。“奶奶,你穿得这样少?不怕着凉?”他看起来有点不高兴,扬手要喊人过来。程老太明知他在演戏,但那戏里多少有些真心,否则怎至于一演演了多年。她也明白,如果自己在这关键时刻再不提供些价值,以后也许就连戏都看不上了。
何澄借口跟院方处理费用的事走开,留出空间给他们二人。她坐到程季康车上,信手把车厢内的杂志简单翻完,除业界新闻外,重点也留意一下叶家的新闻。她将有用信息圈起来,把杂志丢在后座,在副驾驶席上,盯着养老院出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季康从里面走出来。他脸上带着些志得意满的神情。显然,跟奶奶的交流达到了目的,而内地官司的胜诉可能性亦不低。
何澄想,跟他父亲、他弟弟相比,他可太容易被人看穿了。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少爷,备受爷爷奶奶宠爱,童年时期父母仍恩爱,自然不懂什么是察言观色。相比起来,叶家子女众多,叶令绰跟叶允山懂得什么是戴面具做人。
程季康上了车,身子倾过来,亲吻何澄一边脸颊。“下一步,我会以低于市场的价格,购入奶奶拥有的程记股票。同时她会替我约爷爷提拔过的老员工出来,先控制公司局面。”
“程老太愿意?”
“她最疼爱我这个长孙。不过世间所有感情,都有条件——我将我名下一套物业转给她,同时承诺给她特别分红,也确保她在公司仍有发言权。她也知道,这个时候还不出手帮我,对她日后没有好处。我爸那边,她只要作被我这个乖孙蒙蔽,一切都好说。”他笑,又在何澄脸上亲一下,“阿澄,好彩有你,我跟奶奶这边才这样顺利。”
“我也只是陪她说说话,开心一下。”如果不是利益诉求一致,怎会说得动千年老狐貍呢。
程季康兴致正高:“你想要什么礼物?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说完这话,他心里动一动,忽然想到何澄也许会趁机提出跟他结婚。但他心里想,跟她结婚又有何不可呢。
他是不愿将她交给其他男人的。如果要绑住她,一定要用婚姻,那他也并不介意。现在父母亲再也影响不了他。他只需保护好财产即可。想到这里,他抓起她的手,轻吻她手背。
何澄缩回手,摆出一副要认真讨论的姿态。有那么一瞬,程季康当真以为她准备提结婚。但她开口说:“我听说了你们对广州程记正式提起诉讼。”
程季康没想到她会问这件事。
何澄说:“你有没有别的办法?能不能放过广州程记?”
“这就是你求我答应的事?”程季康说,“你负责内地事务,你对我们现在的处境很清楚。放过广州程记可以,但他们要立即停止在生产销售的糕点上使用程记文字标识,同时停止生产已授权的经典配方。”
程记始创于清朝道光年间,粤港澳三地分家后,每家都沿用清代翰林为程记写下来的“程记”二字。香港程记最早规范化,在当地完成商标注册登记。而广州程记这一支,到了德叔手上重开时才完成注册,却在到期时没有办理续展。
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程季泽带着香港程家的任务来,在跟程一清签订的合同上,埋下了“允许香港程记商品可在大陆销售”“经典配方独家授权香港程记”等条款,为后面香港程记进入内地开了路,也为今日的纠纷埋下了种子。
无论是程一清,还是程季康,都不是站着挨打的个性。但花开两支,他们选择了不同做法。
程一清这边积极跟山东糖果厂联系,发现糖果厂已在倒闭边缘,便提出收购商标。程季康不想通过双程记代理程记产品,一边寻找心仪代理人,一边放弃申请注册“程记”商标,转而申请其他商标。当他发现广州程记居然使用程记商标后,立意起诉对方侵权。
何澄说:“你们两个商标存在重叠,只是由于同源同根。这种问题,完全可以坐下来解决。一旦诉诸法律……你们财大气粗,但广州程记会被拖死。”
程季康轻抚何澄头发,“阿澄,我聪明的阿澄,你心里知道不是这样的,对不对?本质上,这不是商标问题,是利益问题。”
大程生跟程季康虽背地里也相互较劲,但面上仍一团和气,为了香港程记的未来,将程季泽召回家中。在大程生书房里,程季康质问弟弟跟程一清关系,在了解到他们曾经通过邮件方式讨论过经典配方制作事宜后,他提出删除邮件。
程季泽说:“双程记过往的工作全都记录在内,不宜删除。”
程季康不置可否。过去两三年,双程记深耕内地市场,业绩过人,香港程记靠它获不少分红,便在集团逐渐有了分量。就连程季泽这个不被重视的人,父亲也开口,叫他多回家吃饭。他不得不慎重。
虽然听说程季泽跟程一清不和,二人经常当着众人的面争执。但程季康也不是没看过报刊暗指两人是情侣关系,他担心之下,派人去查。万一程季泽跟程一清当真联手……
还是尽早分化吧。
现在,就是最好时机。
程季康当着父亲的面,以香港程记执行总裁兼兄长的双重身份,要求程季泽照做。为防止他阳奉阴违,还暗中自行派黑客攻击。程季泽察觉想备份时,已经太迟。
对程一清的种种赶尽杀绝,当然不能对何澄说。此时此刻,他坐在车厢中,漫不经心地说,“能够坐下来解决当然是好事,但程一清不答应。她曾经是你好友,她的个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曾经”两个字,刺痛了何澄。
程季康又说:“我们才是百年老店。将程记在华人圈做出名声的,也是我们。叨光的是他们,要妥协也应该是他们妥协,而不是我们。而且我们发出律师函警告后,他们还继续经营。”
何澄不语。
程季康的手从她头发上垂下来,摊开掌心,握住她的手,“我跟你才搭同一条船,不要再想程一清了。你忘记她当日怎样令你名誉扫地了?”
“程一清不会做这种事。你弟弟才会。”
“有分别吗?她如果真在意你,为什么不出来为你澄清?为什么不跟媒体说一声?她跟程季泽是一路人,而不是你。”
何澄被戳中了。这就是她过不了自己那关,无法原谅好友的原因。
程季康知道何澄在意这件事,便缓和了语气,哄小孩般柔声说,“我知道你跟程一清曾经是好友。但人会变。尤其她在程季泽身边。”他拉开储物箱,从里面取出一叠照片,递给何澄。何澄发觉那是程季泽跟程一清一起的照片。照片从下往上拍,能够拍到两个人站在窗前说话的影子。
何澄说:“这些照片也说明不了什么……”
“照片说明不了什么。但我找的人亲眼看到,程一清跟同事分开后,跟程季泽回家。她在他家待了三小时才离开。离开时,程季泽从阳台上目送她,他穿着睡衣,头发湿润。什么样的关系,会在跨年夜的晚上谈事情,还要洗澡换衣服?”
何澄不言。
程季康低声道:“我的人调查发现,他们俩三年前就有这种关系了。她有跟你说吗?没有吧?当然了,她怎么会说呢。我怀疑广州程记的幕后金主,就是程季泽。他想通过第三方,实现双程记的资产转移。”
“不可能!广州程记是德叔心血。程一清怎可能将它当作程季泽的工具——”
“好了好了。我们待会去哪里吃饭?”程季康无心继续,转移话题。何澄说,随便你。程季康见她这模样,便握着她的手,耐心安慰。
“阿澄,人会变。你们昔日的确是好友,但我跟你的事,你没有告诉过她,她也没有把程季泽的事如实告诉你,对吗?她跟你说,自己讨厌程季泽,但实际呢?早在几年前,他们在香港就入住过同一间酒店房间,而那时你跟程一清的关系还没破裂。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所谓好友对你,也并没有知无不言?她考虑她的事业,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自己呢?你从长风地产这种大集团来香港程记,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干一番事业。”
何澄耳边听着程季康的话,眼睛看着车窗外。维港景色与天空同样开阔,而她心里越来越窄,里面藏着事。这事慢慢淡了,只剩下人。她的心里窄窄的,只容得下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程一清。
仿佛两个小人在搏斗,程一清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直到前者越来越远,再也追不上。她的小人望着程一清小人的背影,只觉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