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清盯着桌面发呆。上面有一只蚂蚁,绕着圆桌上的盆栽打转。
曹律师正在说话,没留神,将手头的文件夹往桌上一搁。程一清怕压死蚂蚁,立即用手一挡,把文件夹拨到一旁。见蚂蚁逃出生天,她一笑。
曹律师没好气:“还笑得出来?情况对你很不利。”
飞山东找糖果厂时,程一清在航班上认识了曹律师。因为航班延误,两人聊了一路有的没的,下机前交换名片,程一清才发现对方是知识产权律师。她邀请曹律师当广州程记的顾问,一路至今。
创业这两年,程一清练就出不让人看出底牌的本领。越是这种时候,她越表现得没心没肺,跟曹律师开起玩笑来:“怎么了?因为他们财大气粗,背后还是美国乐食集团,有最好的律师团队,而我只有你这小律所?”
“你这话我不爱听,但没说错。所以我建议你庭外和解。”再拖下去,恐怕不光是广州程记受影响,对双程记也不利。“毕竟,你的合伙人是香港程家那边的。你跟他的处境,都很尴尬。”
“他聪明得很,我不担心。我只担心自己。”程一清不再假笑。她用手握着玻璃杯,如此用力,满手掌纹刻进杯面上。
“我跟对方律师见过面。他们出示了一系列证据材料,除香港程记历史外,还包括此前双程记跟香港程记合作时的系列邮件记录,声明你对香港程记历史及其商标非常了解。他们认为你利用地域优势,故意抄袭知名商标,有心混淆视听。”
程一清砰地放下杯子,杯中水溅到她手上。她脖子上现了青筋,“我们抄袭他们商标?我们才是源头好不好!如果不是日本人对广州大轰炸,炸掉店铺,程记还是大店!”
“分歧点在于知名商标四个字。”曹律师说,“他们主张,香港程记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精力,将程记做成驰名省港澳的老字号招牌。”
“但程记从内地起家,清朝时已经在广州佛山地区颇有名气!虽然中间数十年没开过,但爷爷有制作糕点给邻居一起吃,传承人、技艺一脉相承,不曾中断。”
曹律师点头。她相信,这会是后面双方争执的重点。眼见当下程一清咬着牙,一脸不高兴,她说,“如果你不打算庭外和解的话——”
“我不接受和解!”
曹律师跟她尚算熟悉,了解她脾性。她提醒说,“那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会是一场持久战。”
程一清苦笑,说当然。
“而且还是一场苦战。”曹律师慢慢摊开眼前文件夹,递到她跟前,“因为,除了商标外,香港程记还要告你违反合同条款,将本已独家授权给双程记跟香港程记的配方,据为己用。”
“放屁!”程一清用力拍桌子,“我跟程季泽说过多少次了,连报告都递给过他,他一直没同意。”
曹律师眼睛一亮:“你这份报告,用邮件发过给他?”
“发过。”
她拍一拍手,笑笑,“很好。”又问,“他有用邮件回复你,说不同意这样做吗?”
程一清瞬间明白曹律师用意。她努力回忆,“没有,他不怎么回我邮件。我记得……后来是我将报告打印出来,当面递给他,而他当面否决掉。”
“有其他人在场吗?”
“没有。”
曹律师说,那可惜了。“不过没所谓,我们有多少证据,都尽量搜集起来。”她让程一清将她跟程季泽提过要求制作售卖经典配方糕饼的书面证据,全部保留下来,他们再进一步商议。“当然,如果程季泽愿意当证人的话——”
程一清当即打断:“他不会。”
即使他对父兄没有感情,即使他在床上说过爱她,他也不会为她站出来。
她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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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程静肚子终于有了动静,生下一个小女娃,德婶特别为她高兴,常常带些东西去探望她。但奇怪的是,每次去她家,都只见到程静一个人在忙活。现在正是寒假咧。德婶问起她丈夫在哪儿,说怎么假期也不在家带娃。
程静笑了笑,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程静算是对高学历男性祛魅了。孩子出生后,她忙得没空休息,丈夫却以工作繁忙为借口,躲到学校里不回来。她问丈夫:你一个初中历史老师,哪里忙成这样呢?对方却说:“你懂什么?讲课都要提前准备大量材料进行备课,要写教案,还要参与学校组织的教学质量评估。你以为像你出来摆摊,直接拿去卖就行啊?”她也不懂为啥他暑假寒假也不见人影,丈夫却说,他需要去图书馆博物馆提升自我,可不能闲着没事待在家里拖地洗碗。有时候她推门进丈夫书房问他要不要喝糖水,丈夫从电脑屏幕前擡起头来,非常不满:“你打扰我思考了。”
程静是个市井女子,侄女那般牙尖嘴利也像足了她。但因着程静对丈夫有些崇拜,每每在他跟前就舌拙嘴笨,反驳不上来。但自己在家烧水冲奶粉时,才回过神来,觉得不对劲:总有人在家拖地洗碗,那个人为什么就不能是他?陶渊明跟其他隐士,因甘于清贫志气高洁而被世人赞颂,但她想,他也会做家务吗?还是他老婆女儿来操持呢?如果是老婆女儿来做,那为什么被称颂的不是她们,而是他呢?
德婶当然不知道她想得这样多,只一味劝她跟丈夫面对面好好谈谈。程静说:“面对面不难,但好好地、平等地谈,就不一定了。就他这样一个普通的男人,对着我也充满了优越感。我现在可算明白了,他只是读得书多,但一涉及到自身利益,算得比谁都清楚,跟我二哥没有任何区别。”
程静是后悔的。后悔过去每个抉择路口,都让情绪主导了自己的选择。当初在高第街摆摊,“的确良”衬衫、吊带裙、牛仔裤,卖得不错,也赚了不少。程一清还是初中生时,因为暑假作业要写许广平故居、许地“近代广州第一家族”,来到这里,却因对商业跟赚钱感兴趣而留下来帮程静看店,还在店铺阁楼跟姑姑一块儿睡过。
凌晨五六点,程一清在窗外手拖车滚轮声音中醒来。少女趴在窗口往外看,见天色朦胧中,见到拉货工人拉着拖车,穿过窄而长的街道,黑色塑料膜布捆住一大包衣物,工人一捆捆往上丢,拉到高第街街口,再发往全国各地。她好奇,也神往,种下商业兴趣的种子。
那是高第街的繁华岁月,是广州的黄金年代,也是程静的好日子。步行街、商业综合体的概念还没流行,国营商店服装款式老旧,高第街小店根据香港最新款打版,时髦新颖又不贵,卖得好,赚得也多。
一切都好,直到男友跟对面档口老板娘好上,程静一怒之下拆伙。德婶劝过她,既然做得好,就在高第街租下其他铺位继续摆摊。程静也是草莽的,意气用事的,不愿再见到狗男女,宁愿跳去其他地方再做。她跟二哥说起这事,说自己需要钱另外开店,要把之前交给他投资的钱取出来。
二哥愣了一下,说好,又敷衍说,晚点再给她。后面,二哥便总躲开她,不是说去海南,就是去深圳了。程静意识到不对劲,找大哥大嫂帮忙,用程记分红为由头约二哥出来,直接堵他本人。她问:“我的钱呢?”
二哥急了:“没有!”
“什么没有?”
“我之前跟你说过,都投到广国投上了——你看新闻了没?反正,现在钱拿不回来了。”
程静的脸白了。程季才怕她发飙,赶紧先发制人,吼上了:“我比你亏得更多!我跟女朋友都快要结婚了,现在她跟其他人跑去东莞了!”他打自己的脸,嘶吼,捶墙,用手击打大腿。德叔赶紧上前抱住他,喝令他冷静,又冲妹妹道,“你别逼你二哥了。”
程静觉得不可思议:逼?我什么时候逼他了?
男人总有借口,总有退路,就连男友出轨,都是程静不够温柔的错。大哥二哥起码可以继承程记,她又有什么呢?然而男人在客厅里喝酒嗑瓜子,口口声声说还是当女人好,“找个人嫁了,不用再辛苦。”不用再辛苦?程静回头看厨房里,大嫂正在洗碗洗碟,像大哥浑浑噩噩人生里的一幅背景。
在她顺畅走着下坡路时,她以为,高知男性会不一样。但她又一次选错了。
程静怀里抱着小孩,心里想,她的一辈子就这样注定了。当着德婶的面,她没法说什么,只客客套套地转移话题,问起程一清最近怎样。这一问,让她大吃一惊。
德婶告诉她,香港程记那边向广州知识产权法院提起诉讼,说是广州程记涉嫌不正当竞争,要求立即停止侵权行为并赔偿经济损失及合理维权费用3000万元。
程静吃惊:“那程记怎么办?”
德婶说:“阿清会有办法的。”比起程记,德婶更忧心女儿是否健康快乐。过去两三年,程一清渐渐有点商务人士的模样了,然而她也肉眼可见地不快乐起来。而这次法院对广州程记发出临时禁令,要求他们在诉讼期间停止使用涉嫌侵权的商标。程记产品生产跟销售多少受到影响。
德叔一开始还怪程一清没处理好,后来发觉根本原因是自己当年缺乏商标意识,没有续展,只挂了个牌子营业了事。他闷闷不乐,在家嗟叹,又跟德婶说:“打电话给程季泽,让他上门!我要亲自问问他,他们家那边是怎么回事!”
德婶心想,程季泽当初频频上门,是为了程一清。现在他都三年没来了。要不是上次饮醉,他连他们家的门都不会再进。现在两家正在打官司呢,又何必让他夹在中间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