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团建时出了这事,大家都有点不太尽兴。尽管后面跟李智私交较好的人,看他过得还不错,对程一清的敬畏又退下去一些,但终究回不去过去。二零零四年跨年夜,程一清跟程季泽再约人出去KTV,来的人明显就少了。
程一清中途出去打电话,跟爸妈说今晚不回去。挂掉电话后,听到程季泽也在拐角处打电话,她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话。他说,商标侵权的事,缓缓再说。他说,我会跟她沟通。他说,你们先不要介入。
程一清听了一些,没听一些,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无心听别人打电话,转身往里走。她今天带了相机,提议大家合影。等程季泽打完电话回来后,大家“一二三茄子”时笑嘻嘻,镜头一离开,立即换上波澜不惊的脸。还没到零点,人们陆陆续续找些借口走了。程一清看出剩下的人也只当成陪领导的任务,索性让他们早点走。
从二零零三到二零零四年的这个夜晚,程一清被她的员工们撇在堂皇俗艳的KTV包厢里。这个夜晚,她无处可去。回父母家,会看到哥哥黑白色的笑容,从相框中盯着你,提醒着他的生忌。回自己那儿,居民楼的安宁死寂跟远处的热闹街声,会让她想起无数个跟何澄度过的日子:新年、新春、圣诞……而曾经跟她要好的笑姐、杨婷……也都渐疏远。
人长大了,总有代价。代价就是这些一路上丢失掉的人。兜兜转转,她身边除了程季泽,竟再无他人了。
程季泽似乎喝多了,竟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程一清心想,刚才真不该让其他人先走。现在,她可怎么把程季泽背回家去?
她上前,用手拍他的脸,“喂,起来,起来,别睡。”
程季泽微微睁了眼,“嗯?”声音在半睡半醒之间。她拉起他的手臂,说快走吧。程季泽说声好,刚站起来,又坐下去了。程一清拍他的脸,使劲摇晃他,最后把他手臂搭在自己身上,慢慢往外走。一路上,她心想,还好这里离程季泽家近。
到了他家,她伸手摸他口袋,从里面掏钥匙。手掌心隔着衣物,摸到他的身体,暖暖的,热热的。她忽然想起两人曾经有过的肌肤之亲,一时有些失神。程季泽的身体靠在她身上,很沉,她边说“喂你别睡过去”边一手拽他,另一只手开了屋门。
进了屋,程一清正用手摸索灯的开关,程季泽突然伸手勾过她颈,偏头吻了下来。她受了力,后脑勺一下撞在门板上,他赶紧用手扣在她脑后,边不断吻她脸颊边问,“没事吧?痛不痛?”
她一掌推开他,“你骗人?装醉?”
“彼此彼此。那天你不也在我车上装睡?”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因为当年的事,你仍有心结?”程季泽说,“你知道后面何澄去哪里了吗?她过得非常非常好,在长风地产当叶允山的私人助理,最近又入职香港程记,负责开拓内地事务。如果没有那件事,她只能在得周刊当个小记者。程季康是不可能娶她的,最多养她一辈子。但现在她跟叶允山关系不错,程家可不敢随便对她怎样。”
“我说过,跟外人无关。这是我跟你之间的问题。”
“什么问题?你说出来,我们解决。”程季泽双手从身后圈住她,一颗脑袋垂到她肩上,沉得像两人间的过往。
阳台外传来了烟花声响,但是被附近楼宇遮挡住,只听到砰砰的声音。又是一年过去了。
借着烟花声响,借着一点点醉意,他在她耳边说话。她听清楚一些,听不清楚另一些。他说,你知不知道,我每天要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你一起工作。你以为我无情无爱,但我也有感觉,我也会觉得痛苦。
说着,他就这样抱着程一清,一动不动。程一清也不动,承受他肉体往下堕的力,又痛又吃力,但精神上的疲累比肉体更甚。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痛苦,她又何尝不是。只是她擅于伪装,伪装成没心没肺,伪装成忘性大,一入江湖岁月催,岁月一拉长,就能忘掉哥哥的事,忘掉何澄的事,忘掉程季泽的事。
就像现在,她也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用力推他一把,“我要走了。”她转身,而他一言不发,从后面扣住她手腕,再不装什么文明人,径直将她推到长沙发上。外面烟花声响仍在,让人恍惚。时间跟空间都被压成一片薄薄的黑色,时间轴往前延伸到千禧年那个元旦,坐标点往南伸展到维港旁。无论是哪一点,都永远改变了他们俩之间的人生。
程一清坐起来,而他跪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她搭一只手到他肩上,将他重重拉过来,牙齿陷进他皮肤里。他吃了痛,不说话,将心事都发泄在唇上,仰起脸来,狠狠吻住她的唇。他一只手捏住她手臂,从地毯上站起来,翻身上去,压住她。
外面有风,半空中是烟火,在楼宇外沿绽了一绽,像探头探脑窥视的巨眼。
等他身体从绷紧到放松时,才察觉烟花早已散尽。他俯在程一清身上,低声问:“烟花什么时候停的?”
“应该是你解开我纽扣的时候。”
“记得这样清楚?是不够投入,需要再来一次?”
“……”她顿一下,“你饿不饿?我给你煮碗面吃。”
这话题转换得过分突兀,但程季泽喜欢这其间的温馨日常意味,仿佛他们不是justforonenight,而是关系持久稳定的恋人。他一点不饿,但看程一清洗手作羹汤应是有趣的事。即使他爱她,是因为她在职场上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也不妨碍他欣赏她母性的一面。
程一清换上衣服,到厨房开火。等水开的时候,程季泽绕她身后,双手圈住她,脑袋埋入她脖颈。她一只手绕到他脖子上,轻摸他耳垂,他有种小时候看母亲化妆,调皮逗她玩的错觉。那时候,父亲外面还没玩得那么欢,跟母亲关系尚算融洽,她对哥哥跟自己仍有些耐心。
程一清似乎在想什么。她突然问:“你刚才在KTV外……”
“什么?”他用手摸她耳朵。
她想了想,摇摇头,“没什么。”
他轻轻地笑:“神神秘秘。”
“面条没那么快好。你先去洗个澡。”
“一起?”他轻声试探。
“……不了,我待会再去。”
这话的意思,几乎是默认要在这里过夜。程季泽低头在她耳垂跟脖颈间的皮肤上轻吻,松开,又吻一吻。她轻推开他,说快点吧,不然面要坨了。他想到这夜会很长,也许还有无数个夜,才依依地放手。
程一清听着程季泽进浴室,水声哗哗。她关了火,转身出了客厅,进了程季泽房间。他房间角落是一张单人床,电话搁在床头柜上。靠窗下摆放了一张胡桃木长书桌,书桌上的电脑屏幕下,是咖啡杯、两三张光盘、散落的书本文件跟一两根黑色水笔。
程一清迅速浏览桌面上的文件,都是寻常工作资料。再翻了翻他的文件夹,里面也都是开会的材料。
她有些释然,就像妻子在怀疑中去捉奸,整个过程忐忑不安,最后发觉丈夫比想象中要忠诚。这么看来,他在KTV外的电话,应该跟她无关,跟双程记或程记无关。
程一清转身离开,衣服下摆一晃,带落了床头柜上的一本英语原版书。书本掉落在地,夹在里面的一张纸掉落出来。她弯身捡起,见那上面是一页撕开的纸,潦草地手写着几行繁体字。
“向法院申请禁制,要求撤销在其他餐饮领域的商标注册”“可建议修改商标设计”……
后面几行字太潦草,她看不清,但显然都是程季泽的笔迹。
程一清有种被迫吃了块石头的感觉,胃部被碎石磨得阵阵作痛。她捏着纸条,第一个反应是拿出去拍照,回头再找专家商量。但她刚站起来,就听到身后传来程季泽的声音:“你看完了?”
她脚步一滞,但瞬间便下定决心,要直面这件事。
转过身,她面朝程季泽,他穿着杏白色家居服,头发半湿,干发巾搭在肩脖上,像只卸下利爪的豹子。但那只利爪并未离他而去,化作锋利的光,小心地藏在他的眼神里。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目光盯着程一清手里的纸条,“从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她没明白他的问题。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决定要来我家翻东西?”他盯牢她,“从你说给我煮面开始?从你跟我接吻开始?还是从你决定来我家开始?”
“程季泽,不要无理取闹。是你借醉,我才送你回来——”
“如果不是为了翻我的文件,你会送我回来吗?”他逼近一步。程一清咬牙,“黐线
粤语,相当于骂人“神经”
——”他又逼近一步,脸颊快要贴上她的,眼神如一拳之隔的利刃,“还是说,你为了翻我文件,才跟我上床……”程一清面无表情,伸出手掌,直接掴他脸上。他硬生生承受这一掌,迅速将脸转回来,继续道,“然后像个bitch一样,被我脱光衣服——”她又是一掌,他转回脸,“在我手臂里喘息——”
“够了!”程一清喊。
程季泽盯牢她,像一座冰雕,不语。
程一清咬牙:“不要因为你是这样的人,就以为其他人也跟你一样不择手段。”
“我不择手段?那你呢?道德使者,还是正义化身?当年你觉得对不起何澄,为何不开个记者招待会交代一切?你对每个员工一片爱护之心,为何想方设法弄走笑姐,踢走李智?你利用我对你的感情,在我放松警惕的时候,进来翻我东西?我跟你,谁都没资格看不起谁。”
程一清心想,他以为我在利用他的感情,他以为我在利用他的感情。
但她什么也没说,不解释,将手头的纸条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她看也不看程季泽一眼,径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走到门边。程季泽对着她的背影说:“香港程记那边考虑起诉广州程记商标侵权。程季康他们是认真的。我试过劝说,但他不会听我的。”
她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照不到她。她的身子笼在阴影中,丢下一句“随时奉陪”,便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