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程一清在办公室里,面朝程季泽。
“我们找的这家代工厂,由幸福酒家控股,他们也做传统糕点。有品牌找到他们,由幸福酒家出面,给代工厂施压。工厂不好直接拒掉我们,变相想出涨价这招。”
左手捏一枚红色飞行棋,是小品牌,右手捧一只绿色飞行棋,是幸福酒家。红色叠到绿色上,两者联手了。
“还有其他品牌,纷纷下场——”
黄色的棋、蓝色的棋,都叠上去。
她随手抓来一枚双程记核桃酥的小包装袋,将几枚飞行棋叠放上去,啪地,声势十足,像要将他们吃掉。“——想把双程记搞掉!”语气愤愤。
程季泽问:“我们若是找其他工厂呢?”
“可以试一下,但我觉得没用。”程一清咬着嘴唇,“下场的人太多了。他们在这一行时间久,珠三角的厂都跟他们有联系。当然,也不是不能解决——”
她跟程季泽彼此对视,异口同声:“用钱。”
两人都明白,这些厂家跟品牌们并非利益共同体。对手们一定是给了厂家好处,他们才愿意不接单。如果他们给出的价格足够高,覆盖过对方给的好处费,那自然不难找到厂家。
问题是,长久以往,可行吗?
程一清想了又想,只觉晕头转向,“不行,我昨晚喝多了,现在还有点迷糊。”两人节省经费,办公室里都没买沙发,程一清用三张椅子拼起来,准备休息。程季泽离开前,顺手替她把灯关掉,将门带上。
门渐渐合上时,程季泽目光朝里一瞥,见她侧身躺下,脸色酡红,仿佛皮肤吃了桃花。他想,宿醉也会脸红吗?不,程一清好像是容易过敏的体质,常常莫名地皮肤发红。但此时她不吵不闹,是俗世眼中的安静女子,容颜是美丽的,但他更喜欢她蓬勃的生命力,清醒时盯着你看的眼神。他走向办公室时,满脑子是她,回过神来,已坐在办公桌后,陶律师的话又钻入脑袋: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女朋友,虽说公私分明更好,但非常时期有非常策略,更何况,她看起来不是那种难缠的女人。
窗外日光刺眼,他用手拉过窗帘,屋内稍微黯下来一些。他也冷静下来。
公私分明,不让感情跟情绪影响任何决策,是他做人处事的宗旨。程一清是难得的合作伙伴,肯干,爱钱,但又不过分争取利益,懂一点商业,但不完全懂,也愿意听他意见。唯一的缺点,是太过小市民,且不听话。他向来看不起草根那套,然而她找人喝了一晚上酒,居然能将情况打探得七七八八,他发觉有些困局,不得不靠街头智慧来化解。这种良好关系,不能被私人感情破坏。
程季泽开始联系其他厂,果然如程一清所言,好一点的厂,态度都跟此前那家一样。说订单量太大啦,说生产线腾不出来啦,说人手不足啦,字字句句加起来,无不指向两个字——加钱。甚至还有人问:你们香港也有工厂啊,不如找自家厂生产啦?
即使不提运费及人工成本,不提跨境手续,程季泽也不愿找大哥帮忙。现在,双程记找不到厂这事已传遍业内,连香港业界都知道了。但大哥从没主动问他是否要帮忙。程季泽从来冷静理性,不动声色,但此刻也难免焦虑起来。
偶尔站在窗前往外看,员工们在办公桌后,一个个都神色如常。有人知道双程记困境,有人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都对他们影响不大。中国经济正一日千里地发展,纺织市场附近、火车站广场前、工厂区里、电脑城外、广交会会场外,每天都有人举着牌子请人。双程记倒了,他们一转身,马上就能找到下一个工作。
他正了正衣领,松开一粒扣子,仍觉窒息。走到隔壁,程一清办公室门半敞着,人不在。打电话去店里,她也不在,不知道去哪里了。他突然感觉到孤独:此时此刻,她该是唯一一个能够共情他的人。在外人眼中,他有退路:香港来的少爷仔,想来内地掘金。掘到了最好,如果不行,回家享清福又何尝不可。但程一清没有。
人们不知道,其实他也没有。
内地市场这样大,他又不缺启动资金,背靠粤港百年老店品牌,如果这样都输了,他的口碑就毁了。回香港程记接班?更加没可能。
这天下班后,员工们都下班了,最后离开的行政助理杨婷敲了敲程季泽的门,问他是否准备走。程季泽微笑,说你先下班吧,杨婷活泼地挥挥手,转身离开。偌大的办公区,只剩程季泽。他在电脑前算一笔账,看如果接受工厂涨价,能够维持多久。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是女孩子走路的声音。他以为是杨婷,随口问一声,“忘记拿东西了?”
“是我。”
程季泽擡头看,见到程一清出现在门口,脸颊红扑扑,好像刚大步走过路。
“去跑马拉松了?”
程一清可没心情:“去跑关系。”
程季泽打量她的脸,见她脸上殊无笑意。“没有好消息?”
“没有。”她看上去很是疲倦,人靠在门板上,手捏一瓶矿泉水,拧瓶盖,灌嘴里。她很渴,很快将水喝完,捏扁瓶子,扔到垃圾桶里,转身要回自己办公室。
“还不回家?”
“我回来拿点东西,待会去巡店。”
“这个点?”程季泽看了看表。
程一清的脸上,带些愤恨的神情。“我不能容忍自己什么都不做。”
有那么瞬间,程季泽仿佛在她脸上,看到一面镜子,那上面是他自己。在旁人看来,他何尝不是将野心写在脸上呢。他关掉电脑,起身,“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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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代工厂涨价影响,店里的货量明显少了。有不少食品得由广州程记提供。但德叔年纪大,制作间小,产量也低。程一清他们进店时,店里没客人,店员正在闲聊,一见到老板过来,马上噤声了。
程一清从小到大,看多了笑姐看店时闲聊嗑瓜子追电视剧,但双程记毕竟是她心血,进店后便黑着脸。程季泽却客气得很,说声大家辛苦了,又问了些问题。程一清默默走到一旁,看货架摆放,看销售额,看卫生情况。
就这么过了半小时,门店打烊了。程一清跟店员一起清点完货物后,程季泽让他们先走。
程一清锁着门,心事重重,想着店里货物所剩不多,再这样下去,店要撑不住了。程季泽接到电话,往长街那边走开几步接听。已是晚上十点多,天河城灯火已灭,只剩一些霓虹字还闪着光。周围的小店已关闭,小贩也走光,偶尔有些食肆酒楼还在营业,星星点点散布在街道两侧。
程一清锁好门,木然转过身,马路边突然飞速驶过一辆摩托车,车尾上坐着一个穿深色衣服的人,戴头盔,看不清脸,手上拿着一桶漆。远处,程季泽刚挂掉电话,见到摩托飞驰向程一清这边来,大喊一声小心。
话音刚落时,那桶漆便向双程记门口泼过来。程一清急速闪身,但手臂跟小腿衣物仍染了红。程季泽追上前,“你没——”
程一清根本不待他讲完。她像突然被点燃的炸弹,直接抄起手提袋里的擀面棍,拔腿就追,嘴里大骂着:“无胆匪类!趁天黑做坏事,算什么啊!有种就光天化日来搞破坏啊!”
程季泽在身后喊,别追了。
程一清仍声嘶力竭:“你们就会欺负我这种小店!就会欺负我这种草根!”
追得精疲力竭,喊得口干舌燥。人,又怎比得过机器。她最后拼尽全力,奋力向他们后背扔出一根棍子,棍子在半空中晃了一圈,咕咚咚掉地上,又咕咚咚滚到一旁去。
程一清对着虚空中消失的摩托车大声喊:“无胆匪类!”
她气喘吁吁,两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半折叠,在黑夜长街上直喘气。程季泽跟上来,一只手轻搭在她肩膀上,问她有没事。
“我没事。”她擡起头,眼眶居然是红的。
他诧异。这样硬邦邦一个人,居然也有这种时候,他非常意外。
程一清也察觉自己失态,转过脸,用手背擦了擦眼角,“追、追得太激——”说话也喘着气,说不清楚。程季泽问:“我去对面士多店买支水给你?”
“我没事。”她仰起头,像在模仿台湾偶像剧,将泪水逼回眼睛里,“我就是太累——”
“不用追。我已记下他们的车牌号,等下去报警。”
“我知道。我记得车牌号,我也知道是什么人搞鬼,我还明白他们看不顺眼我们。”程一清说,“我只是太累。”她又重复一遍,眼泪突然就从眼角流出来了,“我只是想成功一次,为什么这样难?为什么我没做错事,都要被这样伤害?是否只要触动到别人利益,就要斗个你死我活?大家一起把市场做大,一起赚钱不好吗?”
程季泽不知道怎么回应她。换做是他,也会趁对手尚在萌芽期,提前将它扼杀。商场就是斗兽场,不能对别人仁慈。他是这样想的,而他以为,程一清也像他这样想。
他说:“别想太多。我们看看附近有没有警署,先去报个案。然后你回家换衣服,洗澡,好好休息。”
程一清低下头,仿佛在看地面上的影子。再次擡起头来时,脸上那副愤懑不甘的模样消失了,她平静地指了指拐角处,说记得那里有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