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仁站起身,上前微笑迎接。他说:“何小姐怎么突然来了?你提前说一句,我去接你过来。”何澄跟万仁打了几次交道,每次仍是受宠若惊。她笑嘻嘻说:“我只是经过这边,顺便过来拿点素材。”
她问起,广州那边双程记开业在即,想知道香港程记这边会送上什么祝福。万仁微笑,将客套话场面话说了一番。何澄低头,提笔记录。她写字速度很快,写完后合上本子就要走。万仁说:“我们新推出些产品,你留下试吃?”
何澄摸着小腹笑,说:“我今晚还约了上司吃饭,就不吃了。”万仁说,“那你留下地址,我们给你寄回家去。”何澄推辞不要,万仁微笑:“当记者整天在外面跑,随身带些小零食,也是好的。而且何小姐写程记新闻,了解我们产品线也是应该。”何澄觉得有理,便留下地址。
她弯腰写地址时,万仁谨慎地,“说起来,程生不是很喜欢提及广州那边的新闻。”何澄站起来,跟万仁对视。万仁笑说,“当然,广州程记那边最近跟我们也有很多合作,我们也都尽量满足他们的需要。”何澄说:“本来就是同宗同源啊。”万仁心想,利益不一致,兄弟都没情讲。但他只是点头,说,对的对的。
何澄离开后,万仁看了看她地址,发现她住在公屋。他苦笑,心想怎么老板现在换口味了。
她前脚刚走没多久,万仁就要去跟程季康汇报工作。他摸准程季康心思,汇报重点基本都侧重他感兴趣的内容,果然,程季康问了很多广州那边双程记的情况。程季康晚上还有饭局,他边披外套边跟万仁道,“很好。你继续跟进。”万仁颇有些自得,待得程季康走向门边时,他跟在身后,又说了句,“刚才何小姐来过,我着人寄些产品礼盒到她家。”
程季康边整理衣领边问:“何小姐?哪个何小姐?”
万仁顿一下:“何澄小姐。《得周刊》那个。”
“例行公事,你自己把握就好,不用向我报告——”程季康正低头调整衣袖,突然意识到万仁的小心思,赫然回过头,脸色难看,“你特地跟我提起她,是什么意思?”
万仁唬了一跳,立即组织语言:“因为她……现在负责我们集团……”
“不要自作聪明,不要揣摩我的想法。”
程季康开了车,直奔今晚饭局的地方。但他心情并不好。连一手被他越级提拔的下属,都以为他用一个记者妹,是出于情欲。他觉得可笑。难道因为自己尚未在生意场上证明实力,就要一路忍受败家仔、纨绔公子这一title?
抵达潮州菜馆时,他脸上那种“时刻准备发起进攻”的紧张表情,仍未彻底从脸上抹去。他在玻璃门上照见自己这张绷紧的脸,深呼吸一口,强迫自己微笑,才慢慢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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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玛约了何澄吃潮州菜。何澄到了那儿,发现包间里除了她俩,还有其他人,都是些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何澄有些紧张,邬玛跟其他人笑笑,说“我这个下属,还是小妹妹,没见过什么世面。”其他人都笑,有个光头男人说,妹妹仔好呀。何澄本是个牙尖嘴利的性子,但在饭桌上,听邬玛跟这些商界男人聊天,插不进嘴,只拼命低头夹菜吃。
坐她身旁的男人,脸颊瘦削,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模样,问她是否很喜欢吃潮州菜。何澄说:“没有……一般般。”眼镜男笑:“看你一直在吃,还以为你很喜欢。”何澄不搭腔,就笑笑。眼镜男举起酒杯,碰一碰她杯子,“不用紧张,邬玛并不期待你有多好的表现。”
“表现?”何澄举着杯子问。
“你先喝完,我再告诉你。”
何澄喝一口。
眼镜男微笑:“你喝完再说。”
何澄觉得呛,仍勉强喝完了。她将杯口对牢眼镜男,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眼镜男突然放声笑,转身对邬玛说,“你讲得对,她真的是个妹妹仔。我讲什么,她信什么。”
何澄求救似的看向邬玛。邬玛却仿佛没看到似的,对眼镜男笑说,“你不要逗她玩,她很单纯的。”何澄头脑嗡嗡作响,不知为何,莫名想到《第一炉香》里引导女主堕落的姑姑。原来,邬玛不是什么女英雄,是将她当做一道菜供上桌的厨子,是她人生脚本里的那位“姑姑”。何澄十分屈辱,说声不好意思,起身走到洗手间。
她躲在洗手格里,想给程一清打电话,又想起打回内地,电话费贵。穷人哪有资格随心所至,连哭诉都要盘算价格。这时电话却响起,妈妈打来的:“有人送了一堆程记礼盒上门,还有很多礼券,说是给你的。”何澄忍住哭腔,“对。”妈妈没听出她的哭腔,声音很兴奋,背景音里,传来奶奶声音,哇,这么多礼盒啊——
何澄挂掉电话,心里有些茫然,她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去。邬玛打电话过来:“你在哪里?”
“洗手间。”
“快结束了,你回来吧。”
“不用了。我明天就交辞职报告。”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回去以后,那些男人以为小姑娘不胜酒力,跑到洗手间去吐,都作势笑。眼镜男给她夹了块肉,冷静道,“刚才是我造次了,真不好意思。”何澄这时才终于记起来这人,她曾在电视杂志上见过,是某成衣品牌的创始人,接受采访时,说话彬彬有礼头头是道,宣称品牌服务于女性,尊重女性。她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正如她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邬玛。
她再天真,也知道不能当着这些人跟前发作。她举起茶杯,也装疯卖傻:“怎么会是王生你不好意思呢?明明是我不能喝酒。来来来,我以茶代酒,敬王生一杯。”
旁边光头男听到,笑起来,“那就要多出来,练习一下酒量了。”
好不容易熬到这场饭局结束,何澄觉得自己身子都要散架。邬玛跟何澄站在门口,逐一将客人送走。夜风吹来,何澄头脑晕晕乎乎,邬玛看她一眼:“明天还要辞职吗?”
“我会——”
“你现在头脑不清醒。任何大事,需等头脑清醒时再做决定。”邬玛扬手叫了车,拉开车门,让何澄上车。何澄想着,打车回去要穿过海隧道,车费贵。饭局可以报销吗?她要是现在开了这个口,以后更没法硬气起来。她就跟邬玛说:“你先上车,我要行去前面街口买东西。”邬玛见前面有家零售超市,也不跟她客套,叫她自己小心点,上了车。
何澄站在餐馆门前,正打算走去小巴站,忽然听到有人问:“去哪里?”她回头看,见到一辆日产总统开到跟前,驾车的是程季康。不待她给出答案,他直接道,“上车。”
电影里总有这种桥段:女孩倔强,死活不接受霸道总裁好意。但何澄脑子里只有一盘数,她算着:有人送一程,又可以省一笔钱。明天一大早赶去长洲采访村屋纠纷呢,早一刻回家,早一点休息。
车厢温度适宜,有清新的气味。程季康问她住哪里,何澄说了个地铁站名称,让他在那里放下自己。他很轻地哼了一下:“不用这么大戒心。我知道你地址也没用。”
何澄说:“什么戒心?我一个住公屋的,还怕你打劫我吗?今日万经理也要过我地址。”
程季康不语,仿佛在专注地看路。何澄一口气将自己详细地址说出来,又说,“程生你似乎压力很大。”
“怎么?你要写一篇《香港程记内外受困程季康崩溃发癫》出来?”
何澄笑了一下,很辛苦地忍住,但一想起他信口说的这个标题,又忍不住放声笑起来,边笑边道歉,“对不起……程生,我不是有心的……但真的很好笑……”
“好笑吗?”程季康打量她一下。这个女生像被人点了笑穴一样,笑得收不住声,身体颤个不止,头发上那枚廉价星星发卡也随之颤动。她疯狂点头:“好笑啊……你、你、你一本正经编出来的这个标题……真的很有我们《得周刊》风格……我、我明天拿去报题,说不定……”她笑到要弯腰,一只手按在小腹上,揉搓因剧烈大笑而疼痛的肚子。
这个女孩子,第一次见她时便活泼自在。刚才在潮州菜馆外见到她时,她仿佛失了活力。但现在,她又活过来了。她说:“程生,你原来也很有趣。”
“原来?”
“是啊。平时你一直绷紧,我也是现在才发觉你也很有意思。”
过去那些女友,或美貌过人或拥有高学历或同样出身富有家庭,但没有人这样评价他。她们都是怎么说的来着?夸他厉害,夸他体贴,夸他聪明。但没有人说他有意思。他瞥她一眼,察觉她因为笑得厉害,头上那枚廉价发卡抖落掉。
何澄一路上话很多,问他为什么会选她这个新人跑程记集团的新闻,不等程季康接话,又自己回答上了:“因为我不像其他记者那样,只关心你的花边新闻吧?我也觉得自己挺专业的,而且我觉得外界对你有刻板印象,对你也挺不公平的。你不是他们口中那个一事无成的花花公子。”她自顾自说个不停。程季康驾车,像没听到似的不接话。
车子到她家楼下停下。何澄说声谢谢,解了安全带,去开车门。程季康喊住她,她扭头,却发觉他一张脸贴了上来。她吓一跳,伸手用力推他。程季康抓住她的手,她更急了,“你要做什么——”
他松开手,摊开掌心,上面是她那枚发卡。
“你东西掉了。”
何澄明白自己误会了,有些尴尬,接过来说声谢谢。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我以为,你要吻我……”
程季康笑。
何澄有些恼火,嘴硬起来,“我也长得不差吧,读书时也很多人追。是是是,我知道你身边大把美女,不会看上我这种小家碧玉,但我也有防人之心啊……”她巴拉巴拉说个不停,程季康静静看着她,问:“你说完了吗?”
何澄点头:“说完了。”
程季康突然就从驾驶座上方压过来,低下头,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