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季康反手接球,泄愤般狠狠挥拍,将一只小小网球视若仇人般对待。帽子男急急接球,手腕剧震,震感一路延伸到胳膊。
“喂,你生气归生气,别拿球来发泄啊。”帽子男喊停。
程季康发狠摔下球拍,转身往场边走去。他颓坐在椅上,拿起桌面矿泉水,拧开瓶盖,大口大口灌水。
帽子男在他身旁坐下,劝慰开解:“你弟也是离谱,居然另立门户,现在全港饮食业都在讨论这件事。”
程季康黑口黑面,用干毛巾擦脸,一声不吭。
“你也不用这么愁,你才是香港程记话事人。我觉得你应该趁你弟没做大,在香港这边扩大经营。”帽子男也开一瓶水,慢慢喝一口,像忽然想起似的,“对了,我手头有靓铺位,你得闲可以来看看。”
“再说吧。”
帽子男心知这话题现在不是合适时机,便转了话题,“上次冬季出完海,好几个靓女吹完风,都感冒了。大家说,下次在室内再搞个千禧年派对。约定你。”
程季康起身,“我突然想起公司还有些事要办,再约。”
他离开会所,驱车驶往公司。流动的风从车窗外灌进来,他太阳穴不住跳动。车子过隧道,周围暗下来,两侧灯光像一条条光耀的流水。他在流风跟流水之间,想起上次采访时,那个记者妹有口无心地说了句:游艇上那些人,他们只想从你身上拿好处。
他脚踩油门,疾奔公司,出电梯后,直闯父亲办公室。秘书正在接电话,急慌慌扔下电话跟进来,说“大程生正跟财务总监开会。”程季康站门边,手已经推开一点点门,这时缩回来,不耐烦,“中午了,还在开?”秘书微笑,推了推眼镜,“是啊,蔡总监刚从加拿大休假回来,两人要谈的事比较多。”
程季康也不走开,直接坐在外面沙发上等。蔡总监能有什么聊呢?一个从饼店制饼师傅兼记账,一路坐上来的老臣子,恃老卖老。他等了一阵,终忍不了这般浪费时间,跟秘书说,等大程生空闲时通知他。
这话刚说完,大程生办公室门开了,大程生笑呵呵走出来,旁边是同样笑呵呵的蔡总监。“阿蔡啊,多谢你带来的加拿大手信。下次得闲,到我家吃饭。”蔡总监笑说,好啊好啊。说话间,目光飘过程季康,也没喊他,只点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待蔡总监走开,大程生才笑看向程季康。程季康刚要开口,大程生便拍拍儿子肩头,目光瞥向他肩膀后上方的挂钟,“原来这么晚了?我们父子俩很久没单独吃饭了。找个地方,边吃边聊吧。”
程季康让自己秘书安排了高级餐厅。他没带司机,直接载大程生过去,本以为密闭车厢中,父子俩能有一番详谈。不料大程生上车后便打起了盹。餐厅到了,车停下来,大程生准时睁开眼,笑嘻嘻:“到了?”
服务生领二人进去,午餐繁忙时间,餐厅仍是为二人留出程季康平日常坐的僻静位置。程季康问大程生吃点什么,对方说,都可以。程季康便点上溏心网鲍、松阪牛肉,配上最好的酒。大程生看着他点餐,待服务生走开前,始终一言不发。
服务生走开后,大程生才笑笑口道,“其实两仔爷吃饭,随便吃点简单的就好,又不是上下级。都是一家人。”
程季康觉得父亲在敲打自己,但他沉住气,“一家人也要好好吃饭。爹地你辛苦了这么久,下午又不用开会,不若今日中午轻松下,我们喝点好酒。”
大程生笑着,“上次阿泽跟我吃饭,约在莲香楼。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经常带你们俩去那里饮茶吗?一盅两件,有时一坐就是半天。”他叹口气,似在遥想当年,“当年生意虽忙,但竞争也没如今激烈,还是有忙里偷闲的时刻。”
程季康听得父亲说起程季泽,心下不悦,黑着脸,不搭声。
大程生笑:“你看你,七情上面,什么都写在一张脸上。怎样出去做生意?刚才你急急脚冲进我办公室要找我,我故意将你晾在外面一段时间,没想到你还是没沉住气,那焦急样,让老员工都看在眼里了。”
“爹地,你明知道我们跟阿泽说好的不是这样。他只是我们的代理,去内地买下总店配方,同时为我们入内地市场铺路。整件事就这么简单。谁料他包藏私心,居然自己在内地开了间什么双程记,还打着我们名号——”
“阿泽已经将这件事跟我解释过了。广州那边完全不松口,他也只得出此下策。”
“你信他?”程季康闷声嗤笑,“我不信。”
服务生端来菜品。两人都不说话。
等人走开,大程生舀起一勺龙虾浓汤,看着大儿子的眼睛,“你知道阿泽为什么选莲香楼吗?”
“因为他懂得投你所好?”程季康放弃继续装作兄慈弟爱。他跟程季泽相差六年。小时候,他将什么玩具都让给他。现在也可以的——只要他不跟自己抢程记,他还是自己的好弟弟。
程季康又环视一下这餐厅,大把鲜花点缀在餐厅各位置,墙壁模模糊糊倒映出食客们的侧脸跟背影。刀叉声跟说话声又远又低,每个人都在礼貌地控制自己的交谈。这是他喜欢的环境。然而他突然想起来,父亲有点花粉过敏。
他立即擡手,让服务生将附近鲜花挪开。大程生摆手说,不碍事的。但程季康坚持。
鲜花挪开后,他又自嘲地笑,“阿泽肯定不会选这里。而我,只会按照自己心意行事。”这就是这两年,父亲开始将目光投向阿泽的原因吗?程季康不甘心。
大程生摇头:“这不是我要说的。你知道香港莲香楼的历史吗?”
程季康不知道父亲想卖什么关子,只安静听下去。
“莲香楼最早也是在广州开的。当年,莲香楼在广州连开十几家,是城中最好的茶楼,后来香港有商人去游说,总店才派出师傅赴港,才有了香港的莲香楼。”大程生放下勺子,勺子的金属弧面映着他侧脸,“阿泽故意选在莲香楼,跟我解释说明双程记这事。他想借这个地方告诉我,对于同出一源的企业,很多事情要慎重。与其日后对簿公堂,不如现在就合作共赢赚钱。”
“究竟是共赢,还是为了他自己?”
大程生微笑:“香港程记是双程记的股东。你只要坐得稳香港程记位置,又何必在意这些细节呢。让你弟弟为你打江山,你坐享其成,这样岂不更好?”
既然父亲这样说,可见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程季康想,自己无论说什么,也没有用。他心里也清楚,坐享其成的可不是自己,而是父亲跟母亲。这两只狐貍,虽早已离异,但个性倒是像得很。母亲知道,无论哪个儿子出头,自己都不会过得差。而父亲则有心往程记的小池塘里,放进程季泽这条鲶鱼,好让自己游得更快些。
即使哪天程季泽把自己一口吃掉,爹地得到的,也是一条更肥更大的鱼。
大程生见他非常沉默,便劝他开心点,“还有不到一星期就要过年了。到时一家人齐齐整整吃顿饭,你可别这脸色出现在弟弟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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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第一个农历年,全国各地都特别重视。广州向来有在农历新年前逛花市的习俗,每个区都有自己的迎春花市,但以东山区的最为传统而隆重。
过年前数日,程一清忙着帮家里大扫除洗邋遢,又要把返乡休假的笑姐那份活儿也干了,还要把保险柜里的程记经典配方录入电脑,忙得没时间。除夕这天,德婶知道她约了何澄去逛花市,让德叔早点关店,放程一清走。
德叔嘴里唠唠叨叨,“我年轻时候,哪里有什么过节概念?年三十晚还不是一样要看店——”德婶烦他,塞块鸡仔饼到他嘴里,又给程一清围上红围巾,叮嘱她注意保暖。
何澄妈妈一家亲戚仍在广州,她等《得周刊》一放假,就忙不叠坐上直通车,赶回广州。她约了程一清逛花市。花市除卖花外,也有不少卖春联、文创跟食品。程一清吃得撑,打起嗝来。何澄笑她:“喂,双程记老板娘,当街打嗝,太不顾形象了吧?”
程一清毫不客气地反驳,“你啊,堂堂《得周刊》记者,居然……嗝……当众取笑你……嗝……最好朋友兼死党?”
何澄看她一直在打嗝,笑得直不起腰。程一清用手捶她,边捶边打嗝,何澄笑得更厉害了。大街上热闹,四处都放着贺年歌,周围是讨价还价的声音,还有拖家带口,一手牵着小孩,另一手搂着年花的。何澄去摊档买了瓶雪碧给程一清,看她大口大口喝,终于不打嗝了。何澄故意伸手去摸她肚皮,“鼓起来了,都是水”,程一清放下瓶子,作势打她,何澄跑开,两人又笑。
何澄忽然说:“我记得张爱玲《第一炉香》结尾,男女主角也是年三十晚去逛花市。”
程一清中学时看了不少张爱玲,高中毕业后就没再碰过,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她皱着眉,终于想起来,“是那个内地女生在香港堕落的故事?”
“是啊。”
程一清却突然想起来,季泽这个名字,不也是《金锁记》里的么?也是奇怪,她怎么会突然想起程季泽这个人来?
她们在花市买了些好玩的春联,何澄又提议程一清买支桃花,程一清一哂,“我买桃花干嘛?我又不稀罕男人。”
“做生意需要人缘啊。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双程记着想呀。”何澄说,我可是为双程记立下汗马功劳,大冬天跳下水,为你接近程季康套资料的,你可不能随随便便干啊。程一清想想也是,用手搂过何澄肩膀,在她头发上亲一口,“我家何小姐最可爱了。”她们去卖桃花的档口,跟档主谈起价钱来。
两个长得好看的女生,本就吸引人眼球,一唱一和下来,最后档主降了些价,程一清欢欢喜喜抱了一树好看的桃花。何澄也喜欢这将开的鲜艳桃花,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相机,交给档主,两人抱着桃花合了张影。
这年是暖冬。程一清把桃花带回家,悉心照料。新年期间,桃花开得很艳。德婶在桃花树旁开一桌麻将,哗啦啦地洗着牌,亲戚说:“哎呀,阿清今年要找到真命天子了。”程一清在旁嗑着瓜子,翻着旧书摊淘回来的粤式糕点书籍,翘着腿说:“什么真命天子!是我的生意人脉!”大家哈哈哈地笑,没人把她的话当真放在心上。后面二叔跟姑姐提着一盒贺年糖果,也上门了。
程一清是晚辈,循例要喊声“新年好,恭喜发财!”姑姐程静郎朗应道,“身体健康!生意兴隆!”二叔假装没听到,直奔麻将桌,“吹什么风啊?”
程静低声跟程一清说,“别理他。他觉得程季泽那桩生意被你截胡了,还在生闷气。小气!”程一清笑:“我知道。他不接我那句恭喜发财,无非不想给我利是。”程静说,“就是。”说着掏出红通通利是封,要塞给程一清。
广州习俗,结婚的长辈才会给未婚晚辈红包。程静没结婚,所以程一清下意识没接过。程静低声说:“拿着吧。我也只是提前给你。”程一清听懂了,“你要结婚?”程静微笑,点头。程静问她丈夫是什么人。程静说,是中学历史老师,“我读得书少,所以特别喜欢有文化的人。”又说,“阿清你也是可惜,明明成绩那么好。如果不是阿明的事……”程一清打断她,笑笑说,“大过年的,讲点别的事。”
那边二叔已经坐下打麻将了,手风很好,意气风发地笑。电视上播放着TVB翡翠台的新春节目,无非是重播一些贺年电影以及台庆节目、劲歌金曲颁奖典礼种种,没人看电视,只做背景音,图个热闹。
程一清跟程静坐在嗑瓜子,电视节目中间播的广告里,出现了香港程记饼家广告。以往德叔看到他家广告,不是破口大骂,就是黑着脸关电视。这天却熟视无睹,继续戴着眼镜,在桌后揉面粉。广告结尾,大程生出镜,端着一盒贺年糕点礼盒,声音响亮地“祝全港市民新春大吉,鸿运当头!”
程一清认真看他模样,觉得跟程季康和程季泽兄弟都并非十分相像,可见兄弟二人更像母亲。大程生长得也不错,只是上了年纪,此时看起来算不上帅哥。程季泽的母亲,想必是个大美人。程一清坐在电视机前,边嗑瓜子边想,不知道现在程季泽在香港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