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年快到,当地外来务工人员都已走了大半,城中工地早已停工。湘菜馆川菜馆都陆续关门,慢慢地,连潮汕菜湛江鸡都关店,就剩下老广本地还在卖肠粉艇仔粥鲜虾云吞面煲仔饭白斩鸡腊味叉烧。离除夕渐近,除广州火车站跟发廊人潮涌动外,市面就越发萧条了。
程季泽怕夜长梦多,很快跟程一清、德叔都签了约。德叔觉得事多且繁,也不细看,弯腰在给程一清的授权书上飞快写下名字,“是不是这里签字?我签完没有其他事了吧?我要赶回去制饼了!”程季泽微笑,说德叔签完字就可,剩下的,交由程一清慢慢看就行。
德叔叉着腰,大声道,“当然啦。我好多事要忙!”
程一清信不过陶律师,花了点钱,提前找律师看过合同。人是何澄介绍的,读大学时追求过她,据说专业第一,现在在大律师事务所工作。对方给了些修改意见,尤其在股权分配上。他说由于资金来源全部来自程季泽个人及香港程记集团,程一清仅以配方入股。香港那边更强势,程季泽个人持股,加上香港程记的股份,会多于程一清。律师建议她可以通过第三方评估机构,对配方进行估值,争取较多的股权比例。另外,也可以预留一部分股权作为期权池,用来吸引未来的管理团队和员工。
程一清过去的创业经历,无非就是开个士多、卖点可乐,哪里涉及过股权设计。律师怎么说,她便怎么跟程季泽争取。双方律师来来回回多次,终于敲定合同。
签字地点在程季泽住处附近的咖啡厅里,德叔走后,程一清确认合同无误,提笔要签字,突然又说:“且慢。”
程季泽在旁耐心等她,这时语气一沉,“怎么了?”
“我想加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不悦,但不动声色。
“公司成立后,店铺视觉及广告设计要由我负责。”她指了指合同分工,上面写得清楚,程一清只负责产品部分。她要临时增加条款。
程季泽觉得荒谬。她负责?她一个大学都没上过的人,怎么负责?不可能。“内地广告公司刚起步,我会在香港那边找。”
“我们预算不够吧?”
“我们预算的确不多,但我会想办法。即使要找内地公司,也要由我去找上海那边的。”程一清自小成长于骑楼小店,家庭作坊,社交圈子三教九流,她能认识什么好的广告策划人?
程一清开始翻包包,要给他看广告公司的宣传册,程季泽拿起一杯咖啡,“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我们俩分工明确,产品的事,我放手给你。但我希望公司管理上的事,你也不要插手。”
“产品包装、产品形象,也是产品的一部分——”
“一个连千年虫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人,让我怎么放心把广告策划交给她。”
程一清平日里这样聒噪,这时突然不吭声。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程季泽是傲慢的,但是他向来将这份傲慢仔细藏起,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放下手中杯子,“不过你跟其他人不一样,你——”
“你先看一下。”程一清硬生生地将手里宣传册塞给程季泽,“如果你觉得不好,不同意,那么合同的事,我们再讨论。”
程季泽素来知道,程一清这人难搞,不按牌理出牌。他内心云涌,脸上风平浪静,手里无意识地翻这宣传册,而程一清在旁说,“我知道内地广告业起步不久,这家也是小公司,但创始人是个充满热情的女生,她跟合伙人在英国分别念设计跟创意写作。我很早之前就想跟他们合作……”
程季泽无意识地用目光扫过宣传册,心里想:无论如何,先跟程一清签下合约再说。
乍看之下,并不比香港广告公司的创意差。但大陆假货盛行,流行抄袭,这间小公司难说不是如此。但眼下,还有比让她签下合同这事更重要的吗?只要不把这件事写入合同,就可以当没发生过。
他的场面话信口拈来:“创意跟策划都可以,你让他们把报价单发过来,我先转给程记集团看看。可以的话,再签意向书。等公司成立,我们请了财务,再详细谈。”这话说得像模像样,程一清觉得可行,准备在合同上签下名字。笔尖触纸的瞬间,她又擡头,问程季泽,“这件事也要写进合同里吧?”
“公司什么都没有,这些事情,以后写进补充协议里就行。”
“一起签了吧?”
“成立双程记的事,不能再拖了。”
程一清想了想,程季泽这人虽腹黑,但像何澄说的,两个人既然在同一条船上,也就没必要处处提防了。
她低头签字,盖上笔盖,突然又说,“还有件事。”
程季泽强忍不快,看着她。
“这么大一件事,忘记告诉程家祖先了。”
程季泽本以为程一清在讲笑,不料她步出咖啡厅,驶出摩托车来,戴上头盔,抛给他一个,“上车。”
他手里抱着头盔,看一眼,“我今日就要走——”
“就在广州郊区,一下就到了。来得及。”
她一看就知道,程季泽这辈子没坐过摩托车。她一把夺过他手中头盔,直接替他戴上,在他下巴扣好。自己跨上车,用下巴指了指车座,“坐好。”程季泽犹豫着,终于坐了上去,只听程一清大吼,“揽好我腰!”踩了几次油门,终于启动成功,一路驰骋而去。
跟大部分广东人一样,程家远祖也从中原地区经梅岭古道而来,再到广州落地生根。直到清代于西关内经营餐饮,程家才开始风生水起。大程生年轻时,也曾跟父亲到过内地祭祖,说是“拜太公”,也就是一个大家族里共同的祖先。清明时节,四乡八里的人纷纷涌来,年长的,年幼的,男人手上拿着镰刀锄头,边走边除草开路,女人提着贡品走得慢,一会儿就被身后的小孩蹦跳着赶过了。
但太公的墓地在山上,程一清也不太记得在哪里。她在山下买了东西,最后往山上走了一小段,程季泽跟在她后面,皮鞋上沾染了泥泞,脸色很是难堪。“你当真记得在哪里?”
“应该是那边……”
“应该?”程季泽不走了。
他是完美的欧罗巴花园,整齐有序,繁华富裕。程一清则像杂草一样,漫无方向。他无法容忍。
程一清也吃不准,停下了。“但我知道祠堂在哪里。”又跑跑跳跳下了山,骑着车,载着程季泽,直奔程家祠堂。
冬日的风呼呼往两人衣领衣袖里钻,程季泽下意识贴近程一清。程一清在前头,不知道大声说了句什么,这风迎面劈来,将她的话吹得七零八落。他慢慢意识到,她说的该是,“早该抱紧我啦!”
又开了一路,这郊区沿路所见,四处只有低矮民房、小店跟食肆,遥遥便见灰色岭南祠堂建筑。
下了车,两人过了门外一对抱鼓石,两扇厚重黑漆大木门上有彩绘门神,两侧贴了红色对联。跨进去后是三进厅,阳光从天井洒下来,他们走到正堂,里面正好有两个老人家在下棋。子扣在棋盘上,啪啪作响,仿佛指挥整个宇宙。在后面观棋的人看到进来两个年轻人,擡眼看了看,又垂头,继续观战。
程一清手提贡品,直奔神台位置,果品、鲜花摆了一桌,又掏出刚买的檀香,边点燃边神神叨叨自言自语,“列祖列宗在上,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把家业交给女人,但现在这边就剩我了,你们不喜欢也没办法。都千禧年了,你们也学习适应一下新时代啦。”
程季泽打量眼前这玻璃画框,红木镶边,画像中端坐两夫妻,他说不出是明朝或宋朝服饰,只觉看起来颇为高贵。但高贵,子孙后代又怎会沦落到这广东乡间?看来也只是后人的美好想象罢了。但无论如何,这夫妻俩,就是他跟程一清共同的祖先了。
“喂,接住。”程一清点了六根檀香,递给程季泽三根。两人肩并肩,将香高举额前。
程季泽想,希望我想得到的,最终都会得到。
程一清默念,阿哥,你听得到吗?如果你听得到,请你看在我经历过这样多次失败的份上,赐我一次成功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