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清退了出租屋,半屋子“千年虫药”卖作废品,算上卖手机的钱、德婶的私房钱,暂时先还了一小部分给陈生。
陈生坐在折叠桌前,低头大口吃一碗云吞面,夹起面条时,手臂肌肉微微隆起。他把最后一口汤喝完,瞥程一清一眼,“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别碰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了。”他用手背摸了摸嘴角的油,又笑着在程一清肩膀上捏一把,“尤其像你这样靓的女仔,想赚钱,方法多得是。”
“赚钱怎么还分男人女人?”程一清假笑,装听不懂。陈生无心看她假笑,转头接听妹妹电话去了,语气温柔驯良。程一清有点羡慕他妹,不会为钱发愁。
赚钱路子多,程季泽就指给她一条。
程一清对钱心动,但并不天真。
不是突然跑来个陌生人,自称是香港程家人,她就会信。
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把二叔、姑姐的电话号码,以五百块钱卖给程季泽,并且跟他说,自己需要考虑一下。但实际上,她并非在考虑,而是在考察。
她洗完澡,开了罐啤酒,塞上耳机,边听CD边用电话拨号连上网络,登录雅虎中国,搜索新闻。
清末,程记在港澳两地开出分店,分店经营模式跟广州总店一样,主要卖糕饼。尽管太爷将最重要的糕点配方,交由广州长子一脉继承,但香港店依靠月饼、鸡仔饼、嫁女饼这些传统糕点,也一直做得不错。战后,更不断买入地块,扩大经营。
那是香港经济起飞的年岁,地价上涨,跳舞跑马行街睇戏食饭。民众有闲钱,开始花费在饮食上。程记首创奶黄流心月饼,更是一时抢占市场。程记分店越开越多,甚至成为一代港人的共同记忆。由于香港分店太爷眼光独到,那些地块日后成了黄金地段,香港程家也身价倍增。
程一清匆匆掠过这些旧闻,重点看近年来的程记新闻,以及里面涉及的人。
没有程季泽。
倒是有个叫程季康的,出现在不少娱乐新闻里。
正在这时,德叔声音穿透力十足,从门外传来,越过她的耳机,直奔她耳膜。接着是碗碟落地摔碎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程一清早习惯这喧嚣,面无表情地又点开一条新闻。
程季康数年前曾经跟女明星交往过。程老爷子去世时,女星出现在葬礼上。跟她一起被拍到的,还有戴着墨镜,穿一身黑衣的少年程季泽。家属名单上,也出现程季泽的名字。
外面又传来德叔骂人的声音,接着便是砰一声巨响。
应该是他摔门而出。
程一清摘下耳机,走出去。
德叔不在。
她蹲下来,陪德婶一起,捡起地上的碗碟碎片。德婶一下拍落她手背,“小心伤到手!”
“你的手就不怕伤到?”程一清去拿手套、扫帚跟垃圾铲。
母女俩戴上手套,捡起大块碎片扔垃圾铲里,又清扫着细碎屑。
德婶趴在地上,探头看沙发底,“这里有。”
母女俩费劲儿地移开沙发,程一清让德婶走开一点,她慢慢清扫碎片。她挥着扫把,突如其来问,“妈,你为什么不跟我爸离婚?”
德婶愣了一下。
“不要说是为了我。如果你离婚,我给你开香槟庆祝。”
“这么老了,还折腾什么。这样就好了。”德婶抢过她手上的垃圾铲,“他也就是脾气火爆些,尤其是你哥走了,程记生意又越来越差。他这么多年守着老店,郁郁不得志,肯定心情不好。”
“自己能力不行呗。”
“也不能全怪他。这边的老房子,一到下雨,门口就水浸街,很多老街坊又住到风湿骨痛,好多人都买了小区商品房,搬走了。没有这些街坊支持,生意肯定越来越差。”
每次德婶都会为德叔找借口。
程一清想,那个程季泽没说错,程记迟早会倒闭。但这话当然不能当着妈的面讲。她嘴上问:“他又去哪儿了?”
德婶说,估计又去找二叔,继续商量程记的事了吧。
———
德叔根本找不到二叔阿才。
他气急败坏,叼根牙签在嘴里,对电话那头的妹妹程静,粗声粗气质问:“喂!阿才去哪里了?”
电话那头,程静语气淡漠,“我只是他妹,又不是他老婆,怎么会知道。”程静那边有很响亮的钢琴声,德叔嫌吵,大声问你那边怎么了。程静匆匆说,有事,先不聊。
她挂上电话,离开前台,转身回去落座。在她对面,坐着程季泽。
程季泽住花园酒店。大堂里,他坐白色椅上,身后玻璃窗外是高十八米双瀑布,繁花映果树,对面是程静跟程季才,左肩挨右膀。
两人并非第一次踏进花园酒店这家老牌星级,但在这里坐下,还是第一次。阿才故意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抱着手臂,听程季泽说话。
程季泽说:“我知道几年前,二叔你将程记分店卖了——”
二叔打断:“叫我阿才就得。”
“虽然我们同辈,但论年纪,我只比程一清大两年,我也应该叫声二叔、静姐。”
二叔这样的小人物,在社会上越是不被重视,越是看重他的尊严。现在他的面子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他心满意足,将身子往后靠,端起咖啡喝。啜一口,又放下。怎么比速溶咖啡难喝这么多?他煞有介事地点评:“这咖啡不行,糖放少了。我平时只喝雀巢。”
程季泽没接话。阿静看了看表,让他继续说。
程季泽道,当初二叔将程记分店卖了以后,广州程记就只剩德叔那家。“但毕竟是程家人,手上有程家经典糕点配方——”
他顿一下,继续说:“我有做功课,知道这些年来,一切都是德叔说了算。程记在他打理之下越做越差,这几年还不断亏损,有时候还要让你们出钱度过难关——”
他点到即止。
说到这里就够了,至于程家兄弟姐妹因为不想出钱而大吵一场的事,没必要提。
二叔跟阿静对视一眼。
现在不是广交会时期,酒店客人不多。程季泽手机响,擡眼看看对面,说声抱歉,起身离座接听。
程季泽一走开,阿静立即问:“二哥,你哪来的配方?”
二叔急,几乎要上手捂她嘴,连声“嘘”她,又去看程季泽。程季泽背对他们,正面向外面花园,跟人讲电话。
二叔放了心,松开手。
程季泽在玻璃窗前,将他的动静都收在眼里。刚才二叔的眼神,他也读懂了。
清代起,程家就只将经典糕点配方留给长子一脉。时隔多年,不知道规矩是否有变。但从二叔刚才表现看来,程季泽猜出八八九九。
当然,他也从二叔眼神中,看到了某种情绪——那是既想要钱,又怕背上反骨仔的骂名。
能够推这种人一把的,只有更多的钱。
程季泽重新落座,移开白色小圆桌上的绿植,手指按住桌上文件,再推过去一点点,“你们看清这条件,有什么都可以谈。我不是那种什么都要自己话事的人。”
后面那句话,二叔简直要疑心他在阴阳怪气大哥了。又也许是多心,他仿佛在人群中真看到了大哥。再一晃眼,德叔又消失了。
但程静也见到了。
大堂里,德叔左右张望,终于看到了坐在那里看文件的三人。他快步奔过来,杀气腾腾,二叔跟程静远远见到他,唬得整个站起来。程季泽擡眼,默默地收起桌上文件,塞回文件夹里,端起咖啡杯,看德叔来到眼前,问他:“要来一杯吗?”
德叔看一眼,桌上还有二叔跟程静喝过的咖啡,噌地上来火了。
“你们还跟这家伙喝咖啡——”他抓起杯子,直接就往程季泽脸上泼去。在二叔跟程静的惊呼声中,程季泽冷静地擡起文件夹挡住,咖啡液顺着文件夹,滴落他大腿上。他放下文件夹,从桌上抽几张纸巾,擦了擦文件夹,又擦了擦裤子。
“脏了,可惜。”仿佛在说其他人的事。
“你这奸商,居然想从我弟妹身上下手——”德叔指着程季泽鼻子骂,几乎要动手打他。二叔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按住他。
附近工作人员往这边看,开始往这里赶。
又一只手按住德叔。二叔一看,居然是程一清。
“爸,别在这里闹事了。”她说,“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谈。”
“谈?这家伙背着我,在跟阿才他们私底下谈!打算绕过我!”德叔怒视程季泽。程季泽面不改色,二叔在旁听着,倒是脸变红了。
程一清:“人家也没打算瞒你,不是首先找你谈过了吗。是你不听。”
“死衰女,帮外人!”德叔怒气攻心,转身就是一掌,要往程一清脸上扇。一只手举到半空,却被人从后面抓住,打也打不下去,撤也撤不回。他往后一瞧,见是程季泽,更气了,“你松手!”
“你不打她,我就松手。”
“我打我女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程季泽反问:“那我约二叔、静姐出来谈事,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德叔一下被问住。程季泽松了劲,德叔的手落下去,阿才跟程一清赶紧将他拉到一边去。
德叔这时反应过来一点点,又吼:“你约他们谈程记的事,就跟我有关系!”
工作人员已走过来,轻声问程季泽:“这位先生,没事吧?”眼盯德叔,手举对讲机,“叫保安过来。”
程季泽摆手,说不用,又看看德叔,“一点小误会。自己人。”
“谁跟你自己人?!”德叔又要挥拳,程一清紧紧按住他的手。大堂保安大步朝这边赶来。最后,此事以德叔被众人拉走劝退收场,闹剧也就散了场。
几人从酒店出来,日光特别猛烈,晒得人头痛。德叔在酒店里没敢大声说话,走到外面,才高声训斥三个晚辈。他们早已习惯他这大家长做派跟脾性,都当耳边风。二叔扬手叫了个的士,把他塞到车里送走,回头问程一清为何过来。程静说,是我叫她来的。二叔哦了一下,又看表,说自己还有事,程静因为要上班,也要赶着回去。
三人各自道别,一转身,都露出各有心事的脸。
程一清过了马路,走进士多店,买一支杨协成豆奶,咬住吸管打量对面。
不到五分钟,二叔回头了。
他在酒店门口,恰好遇上也回头的静姑姐。姑姐对二叔并无好脸色。当年正是因为受他怂恿,姑姐将赚来的钱都交给他,用来购买广国投的理财产品进行投资,结果亚洲金融风暴一来,广国投危机开始露出冰山一角,后面全面爆发,最终更要申请破产,震惊全国。
广国投破产案的意义,留给了历史,而痛苦则留给了像二叔、姑姐这样的普通人。两人的钱都打了水漂,从此后,他们俩面和心不和,说话总是带点刺,谁也不服谁。
此时此刻,程一清在士多店里离得远,表情、声音,都不清楚,只遥遥地替他们尴尬。
看这二人打了个哈哈,就又扭头各自走开。谁都没进酒店。
程一清清楚他们不会再回头。她将豆奶空瓶子插入框里,准备过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