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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程记 正文 【1-1】香港程家来了人

所属书籍: 双程记

    二零零零年一月一日,是日,晴间多云。通胜上说,宜破屋,宜坏垣,宜祭祀,宜沐浴,余事勿取。程一清不看通胜,也不记得天气是好是坏。不过她记得,那天第一次见到程季泽。

    头天夜里,全世界都在庆祝千禧年到来,唯有她除外。一个人躺在出租屋床板上,心神涣散如窗外烟火,纷杂如倒数欢呼声。眼盯天花板,大纸皮箱子堆叠,直码到天花板,庞大的黑色影子如巨兽,从上往下压罩住她。她将身体蜷在这团黑影里,在新世纪中醒来。

    男友不知何时来的,边问她为何昨晚没出来玩,边伸手去搂她。她低头躲过,进了洗手间。

    抓着牙刷,嘴里吐出泡沫,睁眼看斑驳镜面上一个斑驳的自己。男友在外间点起香烟,粗声硬气,“想这么多干嘛?船到桥头自然直。自然有人接手——”

    接手?

    千禧年已到,谁会接手这一大堆“千年虫药”?全世界媒体都报道这是个骗局,谁来接手?

    她步出,抢过男友手中香烟,往地下一掷,用脚踩灭。“别在我这里抽烟。”她只着单衫单裤,搭件大外套,肤色身形都健康,再少年气的清爽打扮,也足够迷人。男友情动,一把将她推到枕头上。

    手机响起,程一清推开男友,抓起那台摩托罗拉掌中宝,清两声嗓子,接听,“辉哥,听我讲。这批货当初是你介绍我入的,现在我脱不了手,你有没有渠道——”拨开男友游走的手,“当时是你拍着心口说包赚的啊!”

    男友从她身上滑落,黑口黑面,飞快披上外套,怒气腾腾往外走。程一清将残存力气都用于跟辉哥周旋,无暇无心挽留。

    辉哥却挂了她电话。

    再打过去。

    不接。

    程一清沮丧,抓着头发,行出走廊。男友以为她求和,摆架势迎接,不料她再接一个电话,对那头换上笑腔:“陈生——”

    “贱人!”男友啐,扭头就走。

    程一清脱下一只鞋,朝男友背影扔去,嘴上仍在跟债主周旋,信誓旦旦,苍天日月可证,她肝胆相照,势必还钱。

    好说歹说,对方仍不松口。

    程一清挂掉电话,单脚跳出去捡回鞋子,穿上。楼下传来男友叫骂声,斥她不识好歹。她将身子挂在二楼栏杆上,两条手臂吊下来,瞪着男友的脸。

    男友也瞪她。“我忍够你了!每次要亲热,总有借口忙其他!还找一堆外面男人借钱!”

    街坊们围拢过来,擡头看热闹。

    程一清在走廊上消失,回头时,双手抱个大纸皮箱,敞口朝下一倒。

    透明袋装黑色药丸子,掉了一地,哗啦啦噼啪啪,砸男友头上身上。他跳着脚躲,挥着手挡,形如鬼舞。

    “不找其他人借,难道找你这个二世祖借?!”程一清扔掉纸皮箱,转身消失走廊上,再出现时,往下一件件丢男人衣物,“我的债主又不是只有男人!”

    前男友左手臂弯抱一堆,右手往地上扒一件,却扯不动。擡眼一看,一只男人皮鞋踏在衣服上。那人低声说抱歉,移开脚。

    前男友收起所有衣服,终于直起腰,望楼大骂:“女人不像个女人!”

    “对,你最像。”

    围观街坊哄笑,不怀好意。

    前男友落荒而逃,脚步歪扭一如他脸色,扭头撞上刚才踩他衣服那人。视野里,留下对那人的匆匆一瞥——

    高领黑色毛衣,前额碎发拢到耳后,露一张弯眉深目的脸,腿长,身材比例佳。此人拾起黑丸,端看,擡头,跟程一清打个照面。

    她爱财,也爱看漂亮的男人女人。但此时她殊无心思,只回身入屋,面对占满大半个出租屋的库存,一颗心沉了又沉。

    屋外,有人喊她名字,客气有礼。“请问,程一清住这里吗?”

    居然是刚才那个男人。

    不知道哪个债主找来的。

    她煞有介事:“你也找程一清?听说她离开广州了。”

    楼下,前男友突然大喊:“程一清!我那双耐克,还在你这里!”

    程一清巍然不动。

    男人提醒:“他在叫你。”

    程一清不装了。她弯下身,手指拎起球鞋鞋带,高高丢下楼。拍一拍手,问眼前人:“谁让你来的?”

    “我叫——”男人的话刚起头,程一清脸色一变,转身就跑。

    走廊另一头是死路,一个大冰箱纸皮外包装箱堵在那儿。程一清像鹿一样灵敏,一个闪身,在纸箱子后藏得严实。

    走过来一个穿深色西装,梳大背头的男人,一脸不善。走到程一清屋前,擡头看一下门牌后,迈步进门。

    屋小,一眼扫完。人没有,货一堆。

    深色西装出来,目光落在男人脸上:“程一清呢?”

    男人平静道:“不清楚。我也在找她,听说她离开广州了。”

    “她也欠你钱?”深色西装挑着眉毛,“屋门敞着,床上被子乱七八糟。”

    “我踢的门,搜的床。没人。”

    深色西装上下打量这人一眼,见他身光颈靓,官仔骨骨,一副精英模样,怎样都不像跟程一清一路。透过他肩头往后一打量,没别的人,就一个废弃的冰箱包装箱。

    纸箱下有个什么影子,似乎后面有东西。他忍不住多看一眼。

    男人挪步,阻隔掉视线,“刚才听附近的人说,她刚走不久,我同事在追。”深色西装不疑,留下一句谢谢兄弟,急急跑开。

    程一清听他走远,才敢回屋,抓起麻包袋,利落地塞东西进去。

    男人问:“你去哪?”

    “这里不能久留。债主追上门了。现在的债主真敬业,都不过千禧年元旦的吗?”她将衣服往大麻包袋里装,嘴快手快,又突然停下,指指里面,“麻烦你,洗手间里挂了条毛巾,我够不着。可以帮我拿一下吗?”

    男人去帮她取。卫生间逼仄窄小,门后挂着一条白毛巾。这高度,无论如何不会够不着。他摘下,当即意识到不对劲。

    外面没有了声音。

    男人丢了毛巾,往外走。

    红白蓝三色麻包袋还在,里面三五件不值钱的衣服。程一清早没了影。他在走廊上,探头往下面张望,见程一清从楼里跑出来,戴上头盔,脚踩摩托车引擎,瞬间开了出去,不忘冲他摆摆手:“多谢了!”

    程一清到朋友那儿转了几圈。

    正是元旦假期,朋友们要不出去玩,要不躲着她,仅剩两三个在家的,对她都没有好脸色。她自知理亏,还欠着他们钱呢。一一承诺定会还钱后,无处可去,低眉耷目,回了德政南路。

    刚下车,脚就踏空了,结结实实崴了脚。

    她逆着大街上喜气洋洋过节的人流,一瘸一拐,进了程记饼家。饼店玻璃柜台里,糕饼团包点心,林林总总。只是跟外面的热闹新世纪相比,店里冷清得像遗落在旧世纪。没有客人,笑姐跟熟客正在柜台前吹水,说起清朝时,程记少东爱上了花船姑娘,家庭不允许,两人相约殉情,花船姑娘死了,少东救了过来。后来花船姑娘的灵魂一直藏在程记饼家的伞里,夜晚打开后就会放出来,在饼室里制饼。次日一早,这些饼都会卖得很好。

    熟客骇异:“这么吓人?”

    “不吓人啊。你不觉得很浪漫吗?民国时这个故事广为流传,变相替程记打广告。这个饼叫‘花泪’,超好卖,当时连军阀陈炯明都点名要吃!”

    熟客擡眼看了看这简陋的饼家店面,不敢相信。

    正说着,笑姐一眼看见程一清瘸着脚进来,大惊小怪叫起来,说要拿瓶跌打药油给她揉揉。程一清摆摆手,说不用啦,转身要上楼,又忽然转头,问这几天有没有人来找过她。

    “谁找你啊?没有啊。”

    她宽了心,往楼上走。

    程记饼家楼上就是住宅,程一清从小在这里长大。明火炉灶,糕点香味飘散出去,是邻里街坊最爱。但从数年前起,城内流行起新式西点。程记那种传统岭南糕点跟传统西点,再吸引不了年轻人。

    正如程家,吸引不了程一清。

    她刚进门,就听到清爸跟他老友的声音。显然,他又喝醉了,正在吹水

    吹水,类似四川人说“摆龙门阵”,大肆闲聊,另外也有夸夸其谈之意,或暗含吹牛意。她进屋后洗了手,清妈从厨房里出来,努了努下巴:“今日阿哥生忌,上柱香啦。”

    神主台就在客厅一隅,她要绕过清爸跟他的老友,还有满桌的瓜子壳,才走到祖先牌位前。拉开神台的抽屉,取出三支香,打火机橘色火焰舔上,点燃,在哥哥黑白照前立正,拜三拜。

    在她进行这中国人的传统仪式时,清爸还在桌旁吹着水:“要不是香港那边跟我们争,我们也不会折堕到这样!还敢跟我打官司?!凭什么啊!我们才是长子一脉!”

    每次喝醉,他都会复述一次这个“争家产”剧情。不同的是,这次特别冗长。电视上放着昨晚世界各地倒数过千禧年的新闻,银行电力系统平稳过渡千年虫危机,只有程家像没被翻开的旧日历。白色墙壁的角落渗水剥落,黄木包边柜子上铺着白色蕾丝布,上面放一台红色按键电话机,电话后相框里,是一家四口的全家福。柜旁一张深棕色沙发,坐着永远守旧的男主人。

    程一清扶着门,进了厨房。清妈正在炒菜心肉片,镬气腾腾,“怎么今天回来啦?不是说最近忙吗?”

    “不忙。”

    清妈炒完一碟菜心,关火,回头看程一清还站在那儿,突然明白了。

    “要用钱?”

    程一清不好意思了。

    清妈擡眼看一下外面,确认清爸没看进来。她压低声音,“我等下去看看存折还有多少。不过你别让你爸知道。”

    “我明白。”

    “上次不是说做生意吗?这次要钱,还是那件事?”

    “算是吧……”

    清妈将碟子递给她,“帮忙把菜端出去,给你爸跟他的朋友盛饭吧。这几天没什么事的话,就留在店里帮忙。他高兴的话,就不会计较你的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会跑回来借钱了。”

    程一清无法反驳,端菜出去。清爸朋友很少在这儿见到程一清本人,夸赞她长大了,生得标致。清爸看都不看她一眼,大声说,“有什么用!大学都没读,搞这搞那,一事无成。”程一清冷着脸,砰地放下菜碟。

    这天晚上,程一清窝在房里不出来,给债主们逐一打电话,又信誓旦旦“一定会还钱,但请宽泛点时间”。家里床铺得舒服,她打完电话就关机睡觉。听到砰砰砰拍门声,才醒转过来,已是次日午饭时间。

    笑姐站在门口:“阿清你还没起床?难怪不回我消息。德叔让你下楼,快点。”

    程一清老爸叫程季德,都喊他们夫妇德叔德婶。程一清第一反应是债主追上门了,一下清醒过来,边披外衣边盘算如何是好。笑姐说:“好像是香港程家那边来人了,正开家族会议,你二叔都来了。”程一清意外。

    过去一年,香港程记陆续关闭两家门店,并开始收窄香港主营业务。这家传统糕点品牌,在港人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位于佐敦的程记饼店门店,门面上大只凤凰唛记,更多次出现在黄金时代港片中。程一清还记得初次看到香港程记关店新闻时的愕然。

    这新闻播出那天,德叔胃口奇佳,仿佛这坏消息的对象并非同宗同族,而是什么宿敌。他三杯下肚,又开始话当年。

    “清朝时,太爷

    此处指高祖。德叔一概用“太爷”代替

    觉得时局动荡,就叫两个细仔分别去香港澳门发展,开分店。我太爷留在广州,打理总店。澳门那支生女,嫁鬼佬,关店出国后渐渐生疏,而广州这支战后不久便关了店,八十年代才重开……”他又给自己多斟一杯,“要不是这样,哪里轮到香港的三叔公,自诩正宗啊!现在好咯,香港那边也快做不下去咯!大快人心!”

    德叔很久没这样“大快人心”过了。

    五年前,二叔把分店卖了,从此后,广州程记便只剩下德叔这家。德叔跟二叔吵了场架,二叔振振有词,说:祖业又怎样?不赚钱!祖先都不想看到我们饿死啦!这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德叔心上,也架在程一清哥哥程一明脖子上。

    不欢而散次日,德叔提瓶浊酒给先人扫墓,回来时喝得醉醺醺,一条手臂,半个人,搭在程一明身上,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骂谁。程一明脾气好,肩膀扛住他,一路说,好,好,好。

    德叔最后也没怪二叔。这几年来,他动不动就说,八几年时他们想扩大经营,到香港发展,却跟香港分支打了场旷日持久的商标官司,后来香港高等法院裁决,认定广州程记不应借用香港程记的名声。这场官司败诉,最多也就是影响到广州程记不能在香港售卖糕点而已,但德叔总是说,这期间香港程记动用媒体力量,将广州程记斥为李鬼,用舆论战压制他们。“把我们给拖死了!”

    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与己无关。

    那时候,德叔酒喝得不多。

    后来,程一明出车祸,人没了。德叔逐渐嗜杯中物。酒醉时,又念叨着广州程记本可以更好。他总说:“如果阿明还在,我家还有人可以撑着。”

    言语间,好像程一清连人都算不上。

    这次香港程家来人,再加上二叔也在,程一清都能想象,店里吵成什么样了。

    她飞快洗漱完,头发胡乱扎成一团,嘴里叼块菠萝包,下了楼。

    笑姐在饼店的玻璃柜面前营业,白炽灯灯光映着玻璃柜里的糕点,飘散出阵阵饼香。隔着玻璃可见,每一盘糕点下面,以粉色纸贴着鸡仔饼、嫁女饼、蛋挞等糕点名跟价钱。此时并非糕点出炉时间,因此没有食客在这里排队。再往里面有个隔间,是德叔平日的办公区,隔间里的另一个大隔间,则是核心生产区,广州程记的制饼室。

    办公区面积不大,此时或坐或站满了人。墙面上,不伦不类地挂张旭日东升油画,文德路书画一条街68元购入。油画上一抹青色河流横卧,其下搁了两把椅子,二叔坐上面,看看这儿,望望那儿。另一张空着,德婶站在椅子旁,扬声叫笑姐端些糕点进来。德叔坐在长桌后,双手在膝盖上交叉,目光低垂,越过桌面,瞥向屋角。

    屋角高处,供着祖先牌位,是寄望老祖宗能关照一下,庇佑这家族产业的意思。

    尽管这产业,在她的发迹地,业绩平平。

    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着灰色羊毛羊绒混翻领大衣,内搭浅色高领针织衫,手撚三支香,正给祖先上香。

    程一清惯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很少见到这种人模人样的。从后面看,这人脑袋小,肩膀宽,双腿长,后背挺,身材比例堪比模特。大衣质感好,不是能从街边小店买到的货。这样一个人来到程记小店,仿佛菩萨金身跑错了庙。

    男人上完香,转过身来。

    程一清意外:昨天那人?

    她正儿八经跟他面对面,居然莫名地想到某种动物。豹子,狼,狐貍。也许因为他虽没有太多表情,但眼神里有种疏离感。程一清当时并不在意。她没少在居内地港人眼中,看到过同样的情绪。

    笑姐端着糕点跟凉茶饮料进来,慢慢摆上。她动作非常慢,程一清一看就知道,她这是进来看八卦的。

    还是二叔先开的口。内容是硬的,三个问号掷地:你说想用程记的经典糕点配方?我们凭什么给你?你可以出多少钱?语调却软,因为别有心思,那问号拐了个弯,落地后没了声。

    倒是德叔本没吭声,此时将香烟用力地顶在桌面上,重重敲了三下,“多少钱也不让!”他背手站起身,绕到对方跟前,瞠目怒视,“程季泽,你回去告诉他们,广州程记跟香港那边没关系!你们不要想插手!”

    笑姐飞快擡眼,又迅速低头。德婶走过去:“阿笑,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出去干活吧。”笑姐嗯嗯哦哦,低着头出门。出去时,还从门缝里,又看了看程季泽一眼。程一清能够想象,明天她一定会跟熟客大肆讨论:大龙凤啦!粤港两地争家产啊!

    隔间门合上,德叔又说:“当年你们阻止我们到香港发展,还给我们泼脏水。今时今日,我绝对不会把配方拱手让给你!”面红耳赤,仿似仇人。

    程季泽不为所动,如一枚坠落山腰的月,迟重沉稳。他说:“我不是想占有你们的配方,是希望双方合作。”他环视一眼这简陋铺面,“你们是要一直守着一家半死不活,行将倒闭的老店,还是领取几十万授权费?”

    德叔火遮眼,直接咆哮:“诅咒我们倒闭?!你们如果这么厉害,就不至于将香港业务越做越差,还关了两间门店!现在跑来指导我?!论辈分,你跟我同辈。但论年纪论资历,我可以做你阿爸,做你师傅了!”

    说罢,他看一眼二叔,想让弟弟也加入讨伐。但二叔犹豫着,想要左右不得罪:“这件事,要不要跟阿妹说一下?她也姓程。”

    德叔横眉:“我是长子,我说了算!”

    仿佛这是在大清朝的宗族祠堂,不是现代化店铺。

    德叔又冲程季泽喊:“你说清楚,刚刚诅咒广州程记倒闭,是什么意思?!”

    程一清站在二叔身旁,看着程季泽那双眼。现在,她觉得他有点像狐貍了,一只漂亮的狐貍。

    他说:“香港程记存在的问题,广州也有,甚至更严重。只是香港地贵人工贵,再加上金融风暴,问题更早爆发。这些年下来,广州程记全靠一群老街坊在维系,街坊老了,怎么办?还有个致命问题——

    程季泽看着德叔,慢慢张口,“——当老板的不懂管理,只会用过去人治那套,不懂什么是现代企业制度。店铺迟早玩完。”

    德叔一手指着程季泽,另一手捂着胸口,扯着脖子,连声喊了两次:“你、你……”程一清跟二叔赶紧上前扶住他,二叔在办公桌下,拉开左边抽屉,又拉开右边抽屉,“药呢?药呢?”

    程一清说:“我爸又没心脏病,这里没有常备药。”

    笑姐在外面听到声音,又悄然进来,悄声对程季泽说:“程生,你还是先走吧。”

    德叔一张脸气涨红,靠在椅背上直喘气。程一清给他倒杯水,德叔不耐烦地挥手,“给我喝水有什么用!如果阿明在,他一定可以救到程记。”

    程一清掷下杯子,几个水点子溅到她手背上。她抽一张纸巾,不紧不慢地擦干手背,嘴上道,“是啊,阿哥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只是一直深藏不露。所以他打理程记这些年,尽管一直亏损,其实在憋大招呢。”

    大家怎会听不懂她话里的话。德婶扯了扯她衣袖,低声说,好了好了。德叔破口大骂,“你怎么这样讲你哥!忤逆女!生块叉烧好过生你!”

    “你只是爽了几分钟,辛苦生我的是阿妈。没有她,你连叉烧都生不出来。”程一清懒得再留在这儿,转身出门。

    需要她烦的事,还多着呢。

    她出门左拐,一心到士多店买罐啤酒。店门外,站着程季泽。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一段家庭争斗戏码里,提前无声退了场。男人垂着头,只看到浓密的黑发,下巴再微微擡起些,又见到两弯眉毛,下面是漂亮而沉默的双眼。他擡眼见到她,“吵完了?”

    “你现在进去也没用。我爸还在发疯。”程一清往士多店方向走。程季泽突然从后面伸出手,轻按住她手腕。

    她转头看他。

    程季泽说声抱歉,松了手:“刚才里面这几个人里,真正明白程记困境的,只有你。”

    “你想说什么?”程一清瞥他,“夸我?我不吃这套。”

    “正相反,我觉得你在逃避。”程季泽眼神诚恳,“你知道程记困境,也知道改变不了你爸这样的偏执狂,所以你才跳出去做。你搞过几多小生意?每做一桩都失败,就这样,也不打算回程记接班。”

    直到此刻,程一清才发觉,这人不光是只漂亮的狐貍,他还很有心机,居然连她也调查得一清二楚。但她恼恨他这话语里的优越感,只是脸上不动声色:“你起我底也没用。我爸不会听我的。谁的话,他都不会听。”

    “他会听进去的。”程季泽掏出手机,爱立信新款,售价比诺基亚大众机高,机身也轻薄得多。“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我想要一下你二叔跟姑姐的联系方式。”

    “我为什么要给你?就凭你靓仔?”

    程季泽语气礼貌而正式,“说起来,香港那边需要修族谱,我们也很久没回来祭祖了。”

    她嗤地一笑,冲他摆摆手,懒声道“我不会给你”,转身迈进士多店。程季泽突然在背后说:“我会出钱。”

    程一清停下脚步。

    程季泽说:“如果你可以跟我合作,将配方授权给我,我会给你四十万授权费。这足够你还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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