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姜蝶没有回答,只是从他的怀里直起身,把同学录抽走。
“不扯闲篇了,你不是早上还有课吗?”她把同学录随手塞到一边的角落,“这就是个废本子啦,拿去给警察叔叔让他照着上面的号码扫黄打非说不定还有点贡献。”
面对她的自嘲,蒋阎给出的反应是:“那不如把它给我?”
姜蝶顿住动作:“你拿它干嘛?”
他摊开手掌,示意她把同学录拿过来。
姜蝶被吊起胃口,好奇地递到他面前,眼看着他把伪造的那面一把撕下来。
接着,他在崭新的,又带着明显陈旧年代感的页面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蒋阎。
“大学同学,也是同学,不是吗?”蒋阎合上本子,“我这个人比较小心眼,不喜欢自己和别人排在一起。所以这个同学录只有我一人正好。”
姜蝶反应了一会儿,无法自抑地打了一个嗝,喉头冒上一种柠檬气泡般的酸涩。
她迅速背过身去,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那就给你这个小心眼保管好了。”
姜雪梅可以出院的那一天,也是学院的设计大赛公布结果的日子。
关于出院这件事,姜蝶特地和蒋阎谎报了一个推后的日期,她不想再麻烦他。
不能因为对方变成更了亲近的人就觉得可以放肆索取,恰巧相反,她更加注意拿捏尺度,不希望他因为自己而拖累生活。
不光是对蒋阎,对姜雪梅也是一样的。姜蝶不希望她因为成为自己的母亲,反而比起一个人活得更加辛苦。
任何一种亲密关系对姜蝶来说,都像是刮开彩票获得的奖励。
她不会觉得那是本该属于她的财富,所以她会将他们小心地存放在心脏的储蓄罐里,不舍得用,但也因此内心丰盈。
车子把她们送到了鸳鸯楼前的窄巷,姜蝶搀扶着姜雪梅穿过巷子,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梯。纵然她此时双手已经迫切地想伸向口袋去刷手机。
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学校的官网此时已经公布了设计大赛的金银铜奖名单。
然而,手机的微信没有任何提示,似乎已经隐隐昭示了些什么。
没有人来私聊恭喜她,这不会是一个冠军的待遇。
终于进门,姜蝶的双手恢复自由后,她已经有点害怕去看结果。
将姜雪梅送回房,姜蝶坐在没有开灯的昏暗客厅,深吸一口气,先打开了微信。
被静音的院系大群显示有几百条的消息提示,她不敢点进去看,转而看了眼朋友圈。
饶以蓝的动态在最新一条。
她截了官网的图,配文:一如既往。
姜蝶手脚冰凉。
图中,饶以蓝的名字挂在金奖。而银奖旁边的名字,不是姜蝶。甚至,连铜奖都不是她。
这怎么可能呢?
姜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论平时的专业成绩,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怎么着也不至于连这次的前三都入围不了。
更何况,她认为这次的比赛,自己是超水平发挥。
她对“风眼”倾注了前所未有的感情,整整一学期的打磨,不至于输得如此一败涂地。
尤其是当她点开官网,看见三位获奖者的拍摄作品之后。她完全笃定,最该有资格拿金奖的人是自己。
姜蝶在昏暗的老房子里坐了一会儿,连包都忘记拿,一言不发地冲出家门。
这是开学以来最莽的一次,姜蝶直接堵到院主任的办公室门口。
就连知道奖学金的资格被抢占的那次,她也是一忍再忍,对着自己的绩点和分数确认了无数遍,才谨慎地发微信询问老师。
结果对方回道,期末考试不光看最终考试成绩,平常的表现分也占到百分之四十。
她更加郁闷,表示自己没有一次旷课,也没有迟到早退。相反是饶以蓝有好几次旷课。
班主任说,平常的表现分不光看点名情况,还有课外实践。
然而,课外实践有具体的衡量标准吗?没有。它的别名又叫,后门实践。
姜蝶自小就明白世界没有公平可言,比起奖学金,她权衡的是和老师的关系。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忍耐下去。
但这次,她不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妥协。那是她的心头血,被人挖出来泼掉前,至少她要死得瞑目。
姜蝶气势汹汹地敲开办公的门,来开门的人却是姜蝶现在最眼见心烦的人。
饶以蓝站在门后,面无表情,却又紧绷着一种,不想轻易泄漏的快感。
她轻微勾起嘴角,看向姜蝶说:“没看见主任室关着门吗?”
姜蝶视若无睹地挤进门,撞过饶以蓝的肩,把她往里倒退地撞进两步。
饶以蓝脸色一变,姜蝶根本看都不看她,径直盯着真皮座椅上的主任问:“我可以问一下,这次的比赛评选,是按什么标准来的吗?”
系主任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
“姜蝶,你是个很有灵气的学生,专业成绩不错。你上传的这个作品,院系的各位老师都给了很高的分数。”他一脸惋惜,“但你要知道,这次的比赛是和巴黎的艺术学院联合举办,评分标准与我们是另外的一套体系。很遗憾,你的作品对方打了很低的分数。”
姜蝶咬咬牙:“即便是不同的体系,能打低多少分?我认为有关于美的感受应该是共通的。”
饶以蓝忍不住插了一嘴:“你哪里来的自信啊请问?你出过多少次国,看过多少次秀,有和那些设计大师聊过一次天吗?就敢这么大言不惭地觉得你的作品也会被巴黎的那些老师喜欢?可笑。”
姜蝶被她说中痛脚,张口欲要辩驳,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系主任摆手道:“以蓝,你暂时出去一下,交换的事情我们等会儿再详谈。”
姜蝶听到那“交换”这两个渴求的字眼从他嘴里说出,却和自己已经毫无关系,脚跟仿佛站在悬崖边上滑了下去,一只手却还固执地吊在边缘。
身后传来饶以蓝关上门的声响,系主任又抿一口茶,叹息着说:“对这个结果我也很遗憾,毕竟我们都是给了你很高的分数的,我可以给你透露,你的分数在我们这儿,是第一。”
姜蝶握紧拳头,不可置信:“……巴黎那边,给了我多少?”
“大约是中游的位置,所以两边一折算,你的最终排名并不高。”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不要气馁,以后有机会出国,多多学习,继续丰富自己。”
以后有机会。
姜蝶心头凄惨一笑,以后,哪还有什么以后。
她早就打定主意,毕业后就找个工作,在国内读研对她和姜雪梅来说都是一种负担。更别说出国读。也有可能她还会有机会,等工作赚钱,顺利的话攒下一笔钱……但那个时候她会保有这份渴望吗?
姜蝶知道自己今天是要不出个什么说法了,系主任给的理由滴水不漏,在合理的规则范围内她输了,而不是输给莫须有的加分。就算她有疑虑也没有办法,天高皇帝远,千里迢迢的法国,她能怎么办呢?
姜蝶关上门,嘴里溢出一股铁锈的味道,才发现自己已经将下唇咬出了血。
她回身,饶以蓝还在门口等待,见她出来眉毛一擡,要笑不笑的语气说:“井底之蛙。”她反回来撞过姜蝶的肩,擦着进门,扔下一句,“我怎么可能会输给你。”
离开办公室之后,姜蝶漫无目的地坐公交车去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下车。
手机铃铃震动,显示的是男朋友来电。
此时姜蝶无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干脆不接,但电话锲而不舍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无法继续装作视而不见。
她只能走进路边的奶茶店,没有点奶,没有点茶,点了一整桶冰水,嚼着冰块按下了接听。
“surprise!”她高昂着语调,轻松地笑着说,“恭喜我们会长大人,未来的一年不用异地恋了。”
“我听说结果了。”
听到他温和的声音,姜蝶嘎嘣地咬下一口冰,吞进去,血管里快要喷射的岩浆和这脆薄的冰块对抗,两方抵抗得不相上下,最后岩浆溃不成军地压下去,冰块也融化了,她的五脏六腑是战役后一团哀伤的温水。
姜蝶坐在奶茶店的橱窗边,伏下脑袋,高昂的声音闷下去,低低地传到蒋阎耳中。
“我刚才直接去找我们院主任对峙了,他说的最让我难以释怀的一句话,是以后有机会。”她说,“我最讨厌以后这个词。过了十八再吃到的儿童套餐,已经馊了。而我只能选择只吃下馊饭,要么干脆就不吃。”
她不懂,为什么自己总得忍受人生的后置。难道她这一生是会比别人多活出一百年吗?
蒋阎那端是很长一时间的缄默,他轻轻地问:“除了这句,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不行的原因?”
姜蝶重复了那个破烂理由。
“他就是笃定我做不到像找他对峙那样去巴黎跟人家对峙,所以他怎么说都可以。但我根本不相信,这里面一定有其他说法。”
“那为什么我们不真的去巴黎对峙呢?”
这话听得姜蝶瞬间一愣,好笑地反问。
“……你以为我不想吗?”
“既然你也想,那就很好办。”蒋阎淡声却有力量,“我们一起去巴黎,寻找真相。”
“别开玩笑了吧,不切实际。”
“如果这么想才是真的输了。”
姜蝶又开始咬那瓣已经被自己反复折磨的下唇,心跳陡然变快。
“……我的签证肯定办不下来的。”
“我能搞定。”
“……机票酒店都很贵!”
“我是你男朋友。”
“……”姜蝶的声音更微弱了,惴惴不安,“万一折腾这么多,真的只是人家看不上我的作品,没有阴谋论,不是太丢人了吗……”
“没有万一。”他斩钉截铁,“你的作品真的很好,不然我不会答应做模特。再对你偏爱也不会。”
姜蝶握着手机,翕动了下鼻子,很想告诉蒋阎。
他说的这句话本身,其实就是一种偏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