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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眼蝴蝶 正文 第36章 可是我们还可以把对方当

所属书籍: 风眼蝴蝶

    这就像是他的呓语,说完,蒋阎的脑袋被地心引力拉着往下,坠到她的肩头,嘴唇擦过她的耳垂,这一刹如同彗星擦过地球,将大气燃出烈火。

    姜蝶往上轻轻耸了耸肩头,他毫无反应。

    ……睡着了。

    姜蝶哭笑不得,艰难地把蒋阎拖到床边,脱掉他的黑色大衣和鞋子,将人卷进被子里。

    她倒是也很想跟着一起躺下去,但这也太不害臊了,不是她的作风。再加上,她的单人床实在太小,蒋阎躺上去,腿都伸出床沿,很难再塞下她。

    姜蝶轻声对蒋阎道了句晚安,转身回了姜雪梅的房间。

    睡前,姜蝶缩在被窝里搜索道:宿醉第二天吃什么养胃,上面写道,粥,面条,牛奶等等。她牢牢记在,定了闹钟打算第二天起来去给蒋阎买。

    这次她没有赖床,闹钟一响她就从床上弹起,赶在蒋阎醒来前把早饭买了回来。

    蒋阎还没有醒的迹象,属于她的房间很安静。

    姜蝶走到房门口探头探脑,看见蒋阎的睡姿一愣。

    在她设想里,感觉蒋阎即便睡觉也是非常优雅的那种,平整地像一卷摊开的丝绸。

    但暴露在她眼前的,却是揉皱的样子。他双手把自己环抱起来,长腿蜷曲,弓着背。

    姜蝶心头被碾了一下,涌出想要拥抱这个人的冲动。

    此时此刻,他不是处处得体的学生会长,不是拒人于千里的天上月,而是睡在她的小破床上,将自己最无防备样子暴露出来的,她的蒋阎。

    可就连最无防备的样子,居然也是带着点防备的。

    你的过去,经历过什么呢。

    姜蝶在床边蹲下身,细细地用手一点一点从他的眉心丈量过去。

    感受到她蜻蜓点水的触碰,蒋阎的眼皮微抖,倏忽睁开。

    鸳鸯楼的窗外随着他的醒来,也跟着嘈杂起来。孩子们冲下楼梯的动静,楼下回收旧电器的叫喊,对门开火做早饭的油烟声,一切有种,将他们拉回九十年代的错觉。

    这就是鸳鸯楼的魔力,固守在贫穷地带,让人很轻易地就能穿越时空。

    整个世界吵得似乎要沸腾了一样。他忍不住有些头疼,姜蝶笑着说:“你知不知道昨晚喝醉了,那样子可糗了。”

    他脸上表情一滞:“……我做什么了?”

    “你趴到窗台上扰民,对着天空大喊我最最最最喜欢姜蝶了。幼稚得很!”

    蒋阎微微怔住,继续笑着说:“那怎么能叫出糗呢?”他一顿,“把心里话说出来不叫出糗。”

    姜蝶被他的反应呛住,原本只是想借机调戏下他,怎么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是自己有点招架不住。

    她转移话题,勾了勾他的手:“我买了早饭,你快起来吃。”

    他就势勾手的姿势把姜蝶猝然拉下来,让她落于自己怀中。

    姜蝶小声惊呼:“喂——蒋阎!”

    蒋阎义正严辞,眼里带笑:“赖床不行吗。”

    “不行……这里太乱了,快起来。”

    她很羞于在她的房间里如此亲密,尤其窗外天亮,光线亮起来,很多还没藏好的凌乱无所遁形。

    “你会不会很嫌弃?”姜蝶在他怀中小小挣了下,“我没有什么洁癖,当初都是为了接近你故意装的……但是!我会努力改正的!”

    “不用。”他将她抱得更紧,同她龟缩在这拥挤的一隅,“你这样就很好。”

    两人最后缠抱了许久,才一起起身来到客厅,餐桌上放着两碗粥和小菜。

    她不带抱怨地嗔道:“粥都凉了……”

    “没事。”

    她语气陡然古怪:“虽然口味很‘寡淡’,还凉了,但你也得吃。宿醉后吃这个养胃。”她故意咬重寡淡的发音,泄漏了其实自己一直还挺在意当初他说的那两个字。

    但蒋阎毫无所觉似的,兀自开着两个粥的粥盒。

    姜蝶郁闷地问:“所以,你当初是真的对我一见钟情吗?”

    他擡眼端倪她:“怎么了?”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两个字?”

    “哪两个字?”他一愣,“寡淡吗?”

    “对啊。”姜蝶瞪大眼:“我当时以为你嫌弃我,说我脸寡淡!”

    蒋阎抚了下眉心,叹口气。

    “看来我画蛇添足了。”

    姜蝶一头雾水。

    “你当时煮成那样,我只说我不爱吃粥好像显得我很嫌弃。”他解释,“所以我想了想,才又补了那一句,证明我真的只是不爱吃白粥。”

    “……”姜蝶无语,“那为什么要对着我的脸讲?”

    “说真话的时候当然要看着眼睛才显得真诚。”

    “……”

    蒋阎看着她傻乎乎恍然的样子,捏了一下她的鼻头。

    “还不是你藏太好让我误解。”姜蝶反戳他的脸,“装酷是要被揍的。但是你装得再好也没用,最后还是你投降。”

    姜蝶还是忍不住炫耀他主动告白这件事。

    蒋阎嘴角浮现无奈地笑,继而赔罪似的舀了一勺子满满的白粥送进自己的嘴里,中止了这场翻旧账。

    把碗里的粥解决完,姜蝶犯懒地摊在座位上,围观蒋阎很自觉地收拾狼藉。

    他倒完垃圾回来,突然顺手捎回来一个积灰的本子。

    “这个是你的初中同学录吗?”

    “……?!”姜蝶的背瞬间挺直,“你从哪里找到的?”

    姜蝶自己都不记得放哪里了,不怎么用的东西全被姜雪梅收了起来,居然会被蒋阎发现。

    “就那儿。”他指了指刚拐来时的那个书柜最上面,“我可以看看吗?”

    “这有什么好看的……”姜蝶打趣,“不过你现在记得倒是问啦。”话里暗指他擅自打开备忘录那回事。

    开玩笑,那可是蒋阎主动告白的证据,她可以拿来吹一辈子的。

    蒋阎脸色微赧,毕竟这是他从来没做过的事。

    可惜背阴的房间没有多少阳光,拉上窗帘就能轻松地遮盖异样。他还是近乎从容地嗯了一声,捏了下她的下巴,说:“乖。”

    姜蝶的脸色却因为他这个动作,红得连失去光线的房间都掩盖不住。

    “你怎么老东捏捏西捏捏的。”

    蒋阎笑着收回手,翻开来同学留,第一页就是花哨的通讯录,上面写满了号码。

    姜蝶瞥到这一页,回忆汹涌而至,她瞬间扑过去盖住。

    “还是别看了!”

    “怎么了?”

    “就很丢人。”姜蝶胡诌,“小孩子才喜欢玩的东西,现在看来太羞耻了。”

    他抓着积灰的本子,没有脱手的意愿,很肯定地说:“不会。”

    姜蝶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道:“算了,那你看吧。”

    她撤开了手,莫名背过身去。

    蒋阎不明所以,继续翻开第二页,然而,很奇怪的是,后面的详细资料页只写了几页,后面都是空的,和第一页满满当当的通讯录完全不相符。

    姜蝶无所谓地说:“哎呀,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啦。那些号码都是我从路边电线杆的小广告上看来的。”她若无其事道,“不然我好不容易攒钱买的通讯录空着可多难看。”

    那个时候,学校里非常流行写同学录。尤其毕业班,不论男生女生,似乎都以写了越多的同学录,以及自己的同学录有多满当为荣。

    而姜蝶在这之中,就好像隐形人一般。没人会特意想起她来,觉得让她写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

    “你肯定不会有这种感受的吧。”姜蝶嬉笑,“因为你绝对是课桌被同学录塞爆,谁被你选中写了一页就是一种表彰的那种人。”

    蒋阎抿了抿唇,默认了她的猜测。

    “但也不怪别人,我那个时候……就没交朋友的心思。总是一个人坐在最角落。”

    他低头散乱地翻着同学录,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

    那可有太多原因了。

    贫穷,阴影,以及……

    姜蝶脱口而出:“你曾经有没有过很好很好的朋友?”

    蒋阎翻着书页的手指一顿。

    但姜蝶其实根本不在意他的答案,自顾自往下说:“我曾经有过。”

    就发生在那所西川的福利院,那张别哭的字条,发生在一个小偷和罪犯的孩子之间。

    她最好的朋友,十一。

    姜蝶是那次之后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怕十一,居然他把小五的胸针丢下去都没有被报复。

    他们不敢,是因为他们都传,十一有个坐牢的爸爸。

    所以,他们同样冷落十一,用这种冷落替代恐惧。

    但姜蝶不怕。不对,应该说,那时候的小一并不怕。反正她也双手沾染过罪恶,靠近一个罪犯的孩子有什么关系?他们的身上,或许有同类的气息。

    于是,她试着靠近他。

    他的眼睛总是不好,戴着眼罩,她悄悄地去问老师,老师说他的眼睛受伤了,不能见光。

    她一听就来劲了,跑去告诉他说:“好巧噢,我也不能见光。我在晚上几乎都看不清东西,包括光。”

    他终于肯开口回应她:“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

    “……你是见不到光。”他说,“而我,是见不得光。”

    “有什么不一样呢。反正都是被光抛弃了。”她说,“可是我们还可以把对方当作灯泡。”

    这一句愣住了十一。

    可是,我们还可以把对方当作灯泡。

    真的是只有孩子才会大言不惭说出来的话。而恰巧,听的人也是个孩子。

    他们也就真的相信,也许彼此真的能成为对方的灯泡。毕竟他们两个在福利院里,几乎是默认不会被领走的存在。拆迁城中顽固的钉子户,又多出了一个。

    相比其他更身家清白的小孩子,没人会愿意领养他们的。

    她已经接受了这一点,但似乎,十一并没有接受。他还习惯于每天站在廊下,凝视着门口,盼望有一辆车能带他离开。

    她并不太懂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执着,但又似乎很明白他的这种执着,只是,她很擅长将这股欲望掩埋下去。

    况且,有十一的陪伴,她就更加不强求。

    她把自己和十一的序号刻在院子里的墙面上,像是某种证明,拉着十一看着那两个数字,很得意:“我用颜料笔涂上去的。”

    然而十一却表情淡淡:“我很快就不会是十一了。”

    他一语成谶。

    在又一次有车辆进来离开,他们中间的序号又空了一位。他从十一变成了十。

    但她还是喊惯了十一,总是喊错。

    他无奈地说:“你不如从现在开始习惯喊二,反正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看着他没精打采的样子,突然拉起他:“我们也去坐车吧。”

    他反应不过来:“什么意思?”

    “干嘛老等着别人来接我们,我们也可以自己坐车离开啊。”她顿了顿,“虽然只是暂时的。”

    她手心里攥着两块偷藏的私房钱,偷偷拉着十一跑出了福利院。

    他们懵懂地来到公交站,手拉着手跳上了一辆老旧的公车。四边圆圆的,好像一艘柔软的大面包。坐上去心情都跟着飞起来,有一种吃下四片吐司的满足感。

    两个人挤到最后一排,并排坐着。她从口袋里翻出一颗草莓味的雪丽糍,递给十一。

    他接过的刹那,感受到包装的塑料薄片的余温。

    那颗雪丽糍已经被她的口袋捂热,不知道放了多久。

    她不舍得地说:“这个很甜很甜的,给你吃。”

    十一神色微怔,推回她手里:“你吃吧,我不爱吃甜食。”

    “你真的不要吗?这是我最喜欢的糖了。”

    他点了下头,看向窗外:“我们要去哪里?”

    她像捡了个便宜,欢天喜地地把雪丽糍又塞回口袋,故意吓唬他说:“去把你卖掉。”

    他好笑地睨她一眼:“那你会倒贴钱。”

    她一脸担忧:“那贴个我够不够?”

    两个赔钱货凝重地互相对视,最后一秒破功,彼此相视着哈哈大笑,笑声从后排传来,大到都盖过售票员扯着嗓门的播报。

    售票员循声望去,只看见前仰后合的两个小豆丁,他们看上去似乎很快乐。

    她继续播报着下一个到站的地址,车门一开,一晃眼,那两只小豆丁就这么消失在沉沉的车厢中。

    他们下车的地址,非常荒凉。

    距离福利院也并不远,大概也就十来分钟的车程,但福利院本来就在郊区,周边也自然没什么好景色,这儿只有一片塑料大棚。

    十一好像真的觉得会被她卖掉似的,一下警觉:“你带我来这里?”

    这里有什么好来的……?

    她没支声,双手撑着田间的泥土,一下子翻身进去。

    那日是梅雨后的初夏,田埂里弥漫着一层浓郁的雾气,她矮小的背影转进水汽中就像山水画一样被匀淡了,衬得那撮乌黑的一跳一跳的马尾,还有后脖子上的色素痣过分鲜明。

    他盯着那颗痣犹豫着,最终也跟着翻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长长的,泥泞的田埂路,来到尽头的树林。

    沿着狭窄的蹊径,他们钻进树木的世界。

    一擡头,就是盖住视线的绿叶。微凉的风吹过,满枝的树叶哗哗摇晃,一滴露水被晃下来,滴到他的后背。

    他激灵地挺起胸膛,感受着那颗露水在转瞬间被风干。

    “春天的时候,老师带我们来这边野餐。那个时候你还没来。”她慢慢停在一颗沉默的大树前,因为它的宽阔,即便风来了也摇晃不起多少声响,故显得很沉默。

    与它相比,她就显得话很多。

    大概是因为,平时几乎没有人可以说话,积攒了很多很多。十一很羡慕这种能力,不像他,积攒着积攒着,发现人其实可以不必对话。

    她还在喋喋不休:“但是这里,他们都不知道,是我自己找到的。你是第一个过来的人。”

    她的语气翘着小尾巴,仿佛很多人争相想来,唯独他被选中,这是他的荣幸。

    其实事实上,根本是没人搭理她,她才找到的角落——在人生的第一场春游,其余的孩子们吃完小面包在一边放风筝,她撕了一小块喂给蚂蚁,顺着蚂蚁的踪迹一路走进这片树林。

    当时她新奇地四处张望,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起初,她以为只是一块垂落的树皮。但是当她想助它一臂之力把它抠下来时,它居然轻微地鼓动了一下,似乎在对着她抗议。

    这怎么还会动呢?!

    她以为树皮成精了,吓得一晚上没睡好。

    隔天她憋不住去问宋老师,她哭笑不得地告诉了她真相。

    “其实,那是一只蝶蛹。”她气定神闲地转述宋老师的话,“你知道蝶蛹吗?就是蝴蝶还没长大时候的样子。”她顺着记忆里的位置张望,“让你也长长见识,就是不知道还在不在。”

    找了好半天,她的眼睛终于亮起来,指着一颗伪装在树上的琥珀色滴胶,当然比起滴胶更厚重。

    “就是这个!”

    她抓着十一的手指,想要带着他去触碰外壳。

    他如临大敌,平常总是缺乏表情的脸肉眼可见地僵硬。但似乎又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胆小,硬着头皮摸了一下。

    意料之外的,并不可怕,很柔软、脆弱的触感。

    指尖和它相碰时感受到的搏动,让他感觉自己在摸一颗鲜活的心脏。

    她看见他意外的表情,很得意地说:“你不知道吧,蝶蛹就是这个样子的,在没有变成漂亮的蝴蝶之前,丑兮兮的,只能把自己不起眼地藏在这里。你说,它是不是很像我们?”

    她的小脑袋认真地仰起,一动不动地盯着似乎又变大一点的蝶蛹,眼神灼热。

    “我没见过蝶蛹,但我知道这个。”十一将手插进口袋,藏进的手指还在回味刚才的触感,“不是每个蝶蛹都能变成蝴蝶。没有好的环境,没有足够的力气,毛毛虫就会死在变成蝴蝶的时候。”

    她听得一愣一愣:“你居然知道的比宋老师还多哦……”

    他抿了抿唇:“我们是很像它,被困在蛹里,不知道哪一天能突然变成蝴蝶。也许,根本等不到那一天,就从树上掉下来了。”

    “就算掉下来也没关系啊。”她被说得努起嘴,不甘心地想了想,语气坚定,如流水一般冲向阻挡的阀口,“只要摔不死,半死不活的蝴蝶也是蝴蝶。还是能有一天从地上飞起来的。”

    十一的视线从树上移到她的脸上,不知该如何评价她。

    最后,他闷闷地说:“你会变成蝴蝶的。”

    她咧开嘴一笑:“我们都会的。到时候,我们就把蝴蝶当名字怎么样?属于我们的名字,不是一,也不是十一。”她兴致勃勃地比划,“蝶字归我吧,蝴字给你!这样别人一听,就知道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蝴字好难听。”

    “但你男生叫蝶你不娘哦?”

    “那还是给你吧……”

    “说起来,十一,在这个序号前,你其实有过自己的名字吧?”

    她特别好奇地追问,十一是有过家庭的,不像她,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名字。

    但他却似乎很排斥这个问题。

    然而,在她坚持不懈地期待目光中,他还是别扭地说了出来。

    “楼洛宁。”十一缓慢地低下头,咬着牙,“但我永远不会再叫回这个名字。”

    “其实这个名字还蛮好听的。”她小心翼翼道,“不过还是我给你取的新名字好听。和我的也很搭。”

    最后,小一真的变成了姜蝶,恪守了她的诺言。

    他们又躺回窄小的单人床上,姜蝶窝在蒋阎怀中风轻云淡地回忆:“但那个人,最后的名字肯定不是蝴。他不会用这个字的。”

    蒋阎静静听着,边把玩着她的手指,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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