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想象中南方的远山】
距离高考前两个月,众高三党水深火热,而梁姿却身在千里之外,一个名叫织里的小镇。
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是很普通的一个晚自修,她优哉游哉地掏出地图,盯着那些无论记多少次还是会混淆的国家轮廓,突然间扫到了那个名字。
织里。柔软地像一首诗。
她一拍桌子,对同桌李琪琪说:“我要去那里旅游。”
同桌李琪琪正在苦背历史,直翻白眼:“高考没完你就想毕业旅行太自虐了吧!”
“不。我现在就去。”
班主任早就对她这个吊车尾丧失了拯救的信心,一颗心全系在优等生身上,比如她的同桌。当老班批准她无厘头的请假时,那眼神简直在说你为什么不直接退学算了。
她也想退学,但还差两个月就能拿毕业证。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两个月,班上每个人都岌岌可危地恶补文综,这种紧迫的氛围太压抑,她受不了,索性逃出生天。反正她已经用两年半的时间摸清了自己不是学习的料。
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高考,都想考大学。她的愿望很简单,只想在南方开一家小店。
织里就在南方,这里有很多的童装批发市场,还有老街,大海。
她出生在北方内陆,从来没见过海。下了火车就紧张莫名地直奔那儿。通往海边的路上很荒凉,她只在沿途看到一家小店,上面挂着简陋的招牌:租睡袋,寄明信片。
梁姿拐进去,朝店家要了明信片,一张写给她同桌也是她最好的朋友李琪琪,一张寄给章池,另一张,写给何玮瑄。
她抓耳挠腮半天,笨拙地憋出一句话:“我在织里的海边,原来南方是这样的。和我想象中差不多。”
最后她又向店家租了睡袋,在海边清冷地度过一夜,次日清晨返回了织里镇。逗留了几天,她打算继续南下。临行前的那天,她忽然很想再回海边看看。
抵达海岸时天色深蓝,她将睡袋撒手一扔,擡头忽然看见远处的海滩边有一只孤零零立起来的睡袋。拉链正好打开,有人弓背出来,往她这里看。
她还在想是谁和她臭味相投,那人的脸就隔着长长的距离,像起伏的海浪一点一点逼近,清晰。
眼睛白底黑墨,与想象中只有南方才拥有的远山相似。此刻身上弥漫着海水汹涌的潮湿味。
他在背光中,朝她弯了弯眼。
她颤巍巍地开口:“……何玮瑄?!”
【你有看过紫色的晨曦吗】
梁姿会爱上南方,对南方的一切幻想,都是起源于何玮瑄。
那时高中刚入学,她想改变自己不合群的体质,决定主动出击,最快捷的方法就是加入学生会。她准备了很长的演讲稿想竞选宣传委员,但是面试时出了岔子。
那张竞选稿在她紧张地不停跑厕所时,终于一不小心被打湿了一整面。
她慌张地用纸巾擦,结果连稿纸也擦破。同等候的人斜眼看了她一下,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轻笑。梁姿顿时脸涨得通红,将稿子揉成一团塞进手心。
就在她打算起身走人,坐在她旁边的人将自己的演讲稿递到她面前。
她惊讶地侧过头,迎上一双白底黑墨的双眼,身上带着一股属于南方般温柔的气息。
何玮瑄扬扬下巴:“拿我的稿子念吧。”
“……那你呢?”
他自信满满地笑:“我可以即兴发挥。”
当然最后,她没有选择要那份竞选稿。然而她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把被拯救的心情,就像久旱的北方落了一场南方的雨,从此干涸散去,心花怒放。
可是何玮瑄却是李琪琪最喜欢的人。
等她意识到自己也身陷何玮瑄的泥潭,已经来不及了。彼时他们是朋友,隐藏感情就像隐藏喷嚏那么艰难。李琪琪看出不对劲,就旁敲侧击地问她,她慌张地谎称自己喜欢的是他的同班男生章池,这才堪堪把事情圆过去。
此时此刻梁姿扯了扯自己的脸,不是梦。又扯了扯他的脸,不是海市蜃楼。
“你……”脑海一片混沌,她劈头盖脸地就骂,“你没病吧……快高考了你知道吗……”
何玮瑄气定神闲:“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她好笑地回答:“我不打算上大学,难道你也不打算?高材生?”
出乎她意料,他居然点头了,说:“我要出国,不打算高考了。本来也想着旅游的,看你在这里,就想着说不定能碰上,还真是。”说着从裤兜里掏出那张明信片,在她眼前一晃,摸着鼻子笑。
原来他是没有后顾之忧才来的。
梁姿在没听到理由之前,惊喜地想入非非。当时她想起了《醋溜族》那部电视剧,那个叫小黑的男人在阳台上弹吉他,淡淡地唱着:我绕了整个地球,只为找到你,别无所求。
果然就是电视剧而已,他找她,只是顺便。
梁姿忽略掉那不自然的失望:“高富帅就是高富帅,逃课都比我有底气。”
他皱着眉头:“所以你现在跑出来到底是怎么了?”
“我又没钱出国,我爸估计连我出来都不会知道。我打算等6号回去考个试就算完。”
何玮瑄一副三观被颠覆的表情:“……那你之后怎么办?”
梁姿拍了拍自己的睡袋:“来南方,开一家店终老。”
何玮瑄若有所思:“听上去好像不错。”
梁姿叹了口气:“算了吧,你们高富帅永远理解不了的世界。”她扒开睡袋钻进去,就露出一个脑袋。何玮瑄捧腹笑:“你这样看上去好像一个粽子精。”
梁姿打了个哈欠:“我要等日出,你滚回自己的睡袋去吧。”
何玮瑄比起她明显对海更有兴趣,二话不说就屁颠颠地搓着手往自己的睡袋走去。于是两个睡袋隔得老远,各自为政似地盘踞一隅。
真是一点都不浪漫啊,在海浪安静地拍打声中,她如是想着就睡着了。被冻得惊醒时,她听到了嘈杂的烟火声。迷迷糊糊地擡起头,头顶是一片紫色的天空。
【我们中永远都隔着一个人】
何玮瑄站在远处放烟花,她用力大吼了一声:“大半夜你放烟火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他满脸委屈地转过身:“……你不是要熬夜等日出吗?”
“可是我困了。”
“那好吧我不放了。”他默默地抱起剩下的几桶烟火嘀咕,“亏我看你睡了想浪漫地叫你起来跑大老远的小店大半夜把店主叫醒还让她给狠训了一顿顺便敲了我一笔竹杠。”
“高富帅你嫌钱多给我好吧。”梁姿毫不领情地打了个哈欠,在他要转身的时候又叫住他,“对了,之前忘问你要去哪儿留学?”
“……荷兰。”
梁姿无意识地说:“那算是北方吗?”
何玮瑄微微怔楞道:“比北方更北。”
她更困了,迷迷糊糊地说:“你怎么要去那种鬼地方啊。我还是喜欢南方,温暖潮湿……”接着她的意识就沉入了黑暗。
那一天,她醒来时已经太阳照到屁股。她没能见到晨曦,但半夜里昏昏沉沉时见到的紫色烟火遍布的天空,仿佛就是日出的颜色。
以及他转过头的刹那,好像天空中的紫色全都收势,顺着他的眼光,铺天盖地地将她包围。
还好睡袋后他们坐上空荡荡的班车再度回到织里镇内,梁姿在车上忽然收到了李琪琪的短信。
“我跟你说!!何玮瑄这几天没来上课,他会不会是病了?!真奇怪,你们都走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梁姿的心咯噔一下,瞄了眼身旁的何玮瑄,心虚莫名其妙地爬上心尖。
何玮瑄看她盯着短信发呆,将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边带着试探的口吻说:“难道是你男神给你发短信你看痴了?”
梁姿来不及收起来,尴尬地说:“不是章池,是琪琪奇怪我们都不在。”
“是她啊。”何玮瑄一愣,恶意地笑:“你就告诉她我和你私奔了。”
那个笨蛋似乎从来不知道李琪琪对她的心意,抑或是知道却装聋作哑。梁姿并不肯定,她对天翻了个白眼,径自发短信:“那样的笨蛋生病也很快会好的。”
他全程盯着她按完发送,撇嘴说:“你干嘛不老实告诉她我们在一起?”
梁姿认真看了他一眼:“这样子别人会误会的。”
在寄出那张明信片之前,她根本没想过何玮瑄会来。这是让她肠子悔青的一件事。恨不得座位底下有架时光机能让她钻进去把那张明信片拦下来撕掉。
她指的别人是李琪琪,然而何玮瑄却误解了。
他看着窗外漫不经心地肯定说:“你怕章池知道。”
【我也不想独自流浪】
隔天之后,梁姿又收拾了行李,打算继续南下。何玮瑄郁闷地说:“就不能在织里多玩一会儿吗?”
她立即撇清说:“你继续啊,我没让你跟我一起走。”
于是他沉默了。一路傻不啦叽地跟着她去了火车站,还不停问:“你不觉得你漏东西了吗?”
梁姿奇怪:“我从不丢三落四。”
最后他把她掰过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他气呼呼地说:“你漏了我啊。”之后他摸了摸鼻子:“我怕一个人旅行。你就带上我吧。”
梁姿叉在口袋里的双手默默地握成拳头,她在售票口对何玮瑄说:“你去找个位置等我,我买好票就来。”
何玮瑄眼睛一亮,欢天喜地地乖乖地走开,她在窗口对着一排时间表发愣,售票小姐蹙眉催促着:“你到底买不买啊?”
“……麻烦给我两张2点半去杭州的票。”
她将钱缓缓递过去,忽然咬牙说:“等一下,另一张改成1点半去上海,谢谢。”
售票员递过来两张票还附带着两个大白眼球。
何玮瑄坐在位置上专心地玩着手机,看她走过来毫不知情地冲她笑。梁姿心一抽,若无其事地在他身边坐下。把那张杭州的票递给何玮瑄。
他瞅了瞅说:“杭州不错啊。我们到时候去西湖断桥好不好。”
她艰涩地点点头说好。
他又反过来问:“你真决定了去杭州?真不想上大学了?”
“老妈子,你要问几遍,我没钱也没那智商。”
何玮瑄拨了拨刘海,轻描淡写说:“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和我一起去荷兰留学呢。”
梁姿呆然地看着他的侧脸,尔后小心翼翼地笑说:“你玩我吧。”
“我说真的。大不了我打工出你的学费,绝不靠我家。”
候车厅的广播打断了她如麻的思绪:“一点半由织里开往上海的列车即将发车,请还未检票的旅客朋友们尽快检票上车。”
梁姿泄气地握紧了手里提早去上海的票,手心里全是黏腻的汗水。
“这算施舍吗。再说,我不喜欢北方,更何况那比北方更北。”她起身抓住包,“我去上个厕所。”
何玮瑄有些失神,垂着头嗯了一声。
她混入熙攘的人群里,在最后的点过了检票口。隔着落地窗,她模糊而小心地眺望低着头的何玮瑄。忽然间,他擡起了头。
梁姿吓得胆战心惊,扭头蹦上了车。
她至始至终没有看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她。但她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他惶惶地独自坐在车厅角落,张皇失措地张望着不可能回来的她。
坐在车上不久后,何玮瑄发来短信问:“你上厕所没带纸?这么久不出来。”
“……我已经走了。”
她忐忑地盯着手机,再没有收到何玮瑄的回信。她忽略心中紧抽的怅惘,如释重负地想,这样算是把他还给李琪琪了吧。
而他们只是朋友,短暂的织里,紫色的晨曦,还有恶作剧揽过的肩头,已经是每日买彩票突然中了50元的意外之喜。
高考前一天,她回到了学校。
刻意经过高三十班时,她探头探脑,并没有发现何玮瑄,倒是看到了章池,他平常地朝她打了个招呼:“谢谢你的明信片。”
她装作很高兴地说:“你收到就好。”
他咳嗽一声,低下头指了指作业就把她打发走了。回到教室,没有人来问她为什么离开这么久,连李琪琪也对她这两个月的动向毫不关心,专心地捧着一本历史书。
梁姿尴尬地坐下,对她说:“我回来了。”
她连眼皮也没掀,从鼻腔发出一声嗯。梁姿莫名心虚,胡思乱想她难道知道了织里之行。但她又一再安慰自己,也许仅仅是高考逼近,所以才反常。
【你是一匹野马】
事情比她想的还要糟糕。
高考完后,李琪琪真的是有意疏远了她,而她不敢去问原因,怕真的是自己预想中的答案。她此刻异常后悔自己没有告诉何玮瑄让他保密。而从那天在火车站将何玮瑄独自抛下后,他也没有再来找她。
梁姿觉得,她搞砸了所有她珍视的事。
一个月后,她打开自家大门,发现何玮瑄坐在门口。他拍了拍屁股站起身,单刀直入:“我明天去荷兰。九点半的飞机。”
梁姿觉得自己的五官全部僵硬了,挤在一起,像涂上了沉重颜料的小丑。她小心翼翼地哦了一声:“你不生我的气了?”
“当时有一点。”他故作轻松地说,“你就是匹野马,除了章池没人可以拴住你,这么想我就稍微平衡点了。”
她没有反驳地低下头,和他强颜欢笑的眼神失之交臂。
“虽然他不愿意来拴你就是了……”他阴险地补充。
何玮瑄离开后,她借此发短信问李琪琪试探:“你知道他明天要走了吗?”
她慢吞吞回道:“我知道。但其实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你不喜欢他了?”梁姿无比震惊,心中一直恪守的城池被一句话轻描淡写地攻下。
“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你走后一个月,当时你们都不在,我压力很大。当时陪着我的是章池,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一直没看清自己喜欢的到底是谁。至于何玮瑄,他是我一直执念的得不到。”
她愕然,那天章池闪烁的眼神,李琪琪不敢直视她的双眼,脉络分明地连成了一串。
她猛然想起当初李琪琪对她旁敲侧击时,她顺口说了章池,李琪琪一愣,笑容有点僵硬,说章池人不错啊。还怂恿她大胆去告白。
“我知道你会生气,所以我最近一直躲着你。”最后李琪琪万般斟酌地发来一条短信,梁姿抱着手机笑倒在地,几乎喘不过气,直笑得把何玮瑄走后喝过的啤酒都笑得从眼里流出来。
她尊重感情的先来后到,重视她和李琪琪的友谊,所以从来就压抑了对何玮瑄的感情。到头来人家却一点也不这么想。当初怂恿她和章池在一起的人是她,后来捷足先登章池的人也是她,绝不手软。
但现在知道还不算晚,梁姿把闹钟调好,却睁眼到天亮。
期间她的脑海一直盘桓着一句话:她要告白,她要为自己活一回。就算有成千上万个李琪琪都休想再撼动她半分。
这天早上她差点睡过头,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到了飞机场。
她茫然地奔进机场大厅,看见了一撮扎堆的人影。李琪琪,章池,还有何玮瑄的同学。李琪琪看见她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放下她和章池交握的手说:“梁姿,你来得好晚。他已经进去了。”
她呼吸急促地说:“不可能!不是九点半吗?!现在才九点啊!”
“就是九点的飞机。”
梁姿冷静下来,望着机场的落地窗,窗外一架飞机遥遥起飞。真是现世报,现在轮到她被何玮瑄耍,看着他从眼皮底下溜走却无法告别。她深刻意识到何玮瑄就是个睚眦必报的男人。
所有人都走出了飞机场,只有她一个人还仰头张望,却怎么也看不见飞机了。
她头一次觉得,原来天空和大地的距离,那么远。
【因为你就是南方】
梁姿对着何玮瑄留下的邮箱,像写明信片一样抓耳挠腮半天憋出了一句话:
“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和你去更北的北方。你读书,我开一家小店。
因为你就是南方。”
这原本是她打算亲口告诉他的,梁姿虔诚而颤抖地检查了好几遍,始终没有按下发送键。勇气和冲动似乎和飞机一起飞去了荷兰。她在想要不挑个最好的时机,比如生日再发过去。
她开始找工作,无论去哪个地方开店,自己的积蓄是必不可少的。
梁姿辗转了很多地方,商场,餐馆,最后在便利店稳定下来。某个深夜人很少,她打扫好卫生坐在柜台上刷手机,点进何玮瑄的博客。
这个博客是新的,全部都是英文。她看不懂,但看懂了照片——何玮瑄身姿笔挺,人模人样地参加着学校的迎新晚会。下面有几个外国女生回复,她依旧不懂,只看懂了可爱的颜文字。
完全无爆点的博文,却让她手脚冰凉,如坐针毡,焦虑地如同夜色中寂静的蝉鸣声。
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因为……她看不懂。
忽然间手机铃声响起,她为何玮瑄专设的铃声。他元气的声音从遥远的北方传来:“我跟你说,我刚参加完这所学校的晚会,特别好玩。你现在在干什么?”
她抓紧手机:“我在便利店……刚搞完卫生。”
“……哦。”
“哦什么哦,搞卫生也很好玩。”
“……那我也回去搞!”
这时有人推开大门,从货架上捞着两盒泡面过来。梁姿无奈地切断电话:“我要工作了,下次聊。”
回去后她打开那封未发送的信,苦笑着一字一字删掉。
她能够梦想一辈子开一家小店,而他不会一辈子读书。他终究会去很多地方,就像那张照片,他衣冠楚楚地穿梭在衣香鬓影里,而她穿着汗味的衣衫蹲在角落里擦一块污渍。
他们最没有差距的岁月已经像烟蒂,在校园的烟灰缸里燃尽。
她此刻才清醒,自己一直执迷粉饰的原因并不是李琪琪。她和章池没差别,都是挡箭牌。真正的原因,是她太自卑。
她自卑地不愿意面对自己学习差,就一走了之故作潇洒。她追求不到梦想,就说服自己平淡是真,开一家小店就很好。而面对喜欢的人,她始终觉得自己配不上。
她逃离他,是为了逃离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羞耻感。那张照片像一道流火烧尽她的脑子,将最深的黑暗曝光。
一个月后,梁姿有了男朋友。就是那天捞着两盒泡面过来的人,叫马齐。
挑中他的原因很简单,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何玮瑄有几分相像。还有,他并不高不可攀。
至于有些人,能路过就算福气了。
【友谊地久天长】
有了男朋友这件事,她始终没有告诉何玮瑄。
第二年的暑假何玮瑄决定回国,那阵子她打工特别卖力,蠢蠢欲动地想给他买一件礼物。于是辞掉了便利店的工作转去了麦当劳外送,虽然要熬夜,但钱多。看着存折上像函数一样迅速增长的数字,她特别有成就感。好像她和何玮瑄之间的距离,也随着那数字缩短了。
然而太拼的后果就是身体吃不消,凌晨三点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骑着车送外卖,放松了警惕心就感觉异常疲惫,下一秒和拐角的电瓶车撞上。
她觉得脑震荡和骨折都不痛,当医疗费用掉后,她躺在病床上看着存折才特别痛。
何玮瑄打电话过来:“你总算肯接我电话了?”
她支吾着搪塞:“我最近忙着打工。”
“我都知道了。”他忽然掐掉了电话,病房的门突然打开,何玮瑄就明晃晃地站在门口,像太阳,一瞬间刺目得她想掉泪。
梁姿很窝囊地拉开被子盖住自己的脸说:“我已经死了,有事烧纸。”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隔着被子握着她的手,叹了口气:“野马,你的蹄子坏了,还会跑到别的地方去吗?”
他说的很轻很轻,就像附在她耳边,又说得她的心酸酸的。
梁姿瞪着被子,身体笔挺挺地躺着,就像一樽木乃伊。
“你不是还要三天才回来吗?”
“你出车祸了,我等不了。”
这一句话像针扎在了穴道上,她激动地蹬了下腿,疼得忍不住叫了一声。何玮瑄顿时紧张地面如土色。
“我我去找医生!”
病房一时安静下来,忽然又有脚步声,接着被子被拉开,马齐的脸正对着她,好笑地说:“姿姿你在干嘛?捂着被子?”
梁姿扭曲着一张脸看着他。
门口纷至而来杂乱的脚步声,何玮瑄带着医生和马齐狭路相逢。
马齐看到医生粗神经地说:“姿姿你脚又不好了吗?!”
何玮瑄看着她,重重念了一遍马齐刚才的称呼:“姿姿?”
她深吸了一口气:“……他是我男朋友。”
“噢……噢。”何玮瑄局促地应了两声,脸上拉出一个僵硬的笑,即刻嘴角又垂下。一时间在他的脸上只能看到嘴角在不停地拉锯,似乎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放表情。
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很快闪出病房。
第二天他又跟没事人似的出现,梁姿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后什么都没说。能说什么呢,告诉他,马齐是你的替代品吗。多么可笑。
她本想给他买一条很高档的领带,配上那天照片里的正装,那绝对是世界上最贵气优雅的少年。但如今……她绝望地再瞅了一眼自己的存折。
出院后拖着半条残腿在路上深思送什么,她用余光描到一家音像店。
片刻后她走出来,手上多了一盘CD,《友谊地久天长》。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贪睡而晚点了一班公交是天意,错过飞机错过告白是天意,买不起领带只安心当个朋友,依旧是天意。
更是她的怯弱。
【去年今日此门中】
何玮瑄收到她的礼物后,意味深长地呢喃着那个CD名很多遍,最后言简意赅地评论:“好名字。但如果,我不想做朋友怎么办?”
梁姿似笑非笑:“那我们就不能天长地久了。”
“反正这个礼物不算数,你坑我呢。”
“喂,你别得寸进尺啊!”
“我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啊……”他睁大眼,楚楚可怜地看着她。她翻了个白眼,口气却软了下来:“那你想要什么?”
“你。”
梁姿像被触电,头发都惊得竖起来。
“别这么大惊小怪。我指你借我几天,陪我去旅行啊。”他嗓音喑哑,小心翼翼地像在钢丝绳上行走,而身下是万丈深渊。
她鼻子一酸,用力地点头。
可谁知道,她最终没有去成。她多想和何玮瑄再度去什么地方流浪,只有两个人。
然而她那个没出息成天鬼混的老爸终于有了踪迹,却是在医院中风。
她矛盾了好几天,但无论如何,她老爸就算再窝囊,她不可能扔下他。这冷冰冰的现实就像横劈入美梦的一把刀,提醒着她,他们的差距就是天空和大地,比几万英尺还远。她要烦水费电费医疗费,而他依旧是骄傲的少年,可以心无旁骛地上路。
一切好像和当初一样,她满腹心事,却什么都不想讲,因为那莫名其妙不想被看低的骄傲。她只是言简意赅地发短信说:我有点事,去不了了,你一个人去逛吧。
很后来她才明白,之所以那么多次和美满擦肩而过,都是自己那不合时宜的自尊在作祟。
那一个夏天,她不知道何玮瑄去了什么地方流浪。她只知道他很快又回去了那更北的北方,从此鲜少联络。
而她要照顾中风的老爸,生活更加负担。马齐一直陪在她身边,她终于能很好地把马齐从何玮瑄的阴影下脱离,试着认真接纳他。至于何玮瑄,是碌碌浮生里片刻的臆想,无法再和现实接上轨道。
难得休假的时候,马齐突然对她说:“你不是之前一直想去旅行吗?我们去吧,你想去哪里?”
她长长地沉默了,最终决定去织里。
他们轻装上阵,回到了织里的海边。
她一直放不下忘不了那年紫色烟火的天空,于是在半夜里马齐熟睡的时候,她从自己的睡袋里爬起来,学着何玮瑄敲开小店的门,把老板娘从被窝里拖出来。
大妈横眉怒目,怒气冲冲说:“你这丫头怎么和那混小子一样啊!专门喜欢半夜来扰人!”
她赔笑:“我就想买紫色的烟火。”
大妈怒哼哼地说不卖不卖,忽然凝住眼看着她:“我想起来了,你是好几年前和那混小子一起来还睡袋的丫头。”
梁姿诧异于她的好记性,大妈又说:“那混小子在我这里买了张明信片又不寄,说如果你来了就给你。他就是个神经病,来了两次,每次都半夜来敲我门!买一堆烟火在海边放!吵死人啦!还放了好几天!祖宗哟,赶都赶不走!”
然后一张宁静的海面明信片事隔好久,艰难地寄到她手上。
她想翻过来看背面,却抖着手抓不牢,一次次掉在地上。大妈怪异地看着她说:“你小小年纪帕金森喔?!”
她蹲下来,贴着冰凉的石地,才把卡片翻过来。
背面只有几行简单的字。
“给野马:
你说你不喜欢北方,我多想对你说那我就来南方,陪你开一家小店,租睡袋给别人,半夜就去海边放紫色的烟火。
可是那年你有章池,这一年你有马齐。
我告诉自己我在织里等你七天。可今天已经第八天了。
你最终没有来我的草原。”
那一年,何玮瑄收到明信片,以为她出了什么事,一意孤行地和家里人说要来织里,但以去荷兰留学为代价。他到织里后,在海边的睡袋里日夜守了好几天,生怕错过。
又一年,他放了七夜的烟火,最终在漫天的灰烬里,孤独地盘腿看着海浪。
她错过了和他相守的机会,却还给他独自翺翔的翅膀。这样没什么不好,世事总是拆东墙补西墙。
可是她为什么难过地直不起腰。
最后梁姿软磨硬泡,在铺子里买到了紫色烟火,抱到了海边,在空旷的上空一个皆一个绚烂地放。但再多,也不再是那一年他等待时放过的烟火。
马齐被烟火吵醒,睡眼惺忪地从睡袋里爬出。他揉揉眼睛,正对上梁姿红肿的眼。她怔然地望着那似曾相识的白底黑墨,恍然看见了那远山般的眼眸,在那没有月亮的寂寞黑夜,他转过脸来,天地紫色都被收势,连同她。
那紫色慢慢晕染过来,回忆慢慢模糊,化成一滴灰烬,散入海里。
他弯弯的眼眸也随着那灰烬消散,在她的今生中蒸发,失去。
如南方北方,不再交界,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