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时候张芸觉得自己很失败,二十五年来总是孤家寡人,只有看着别人相亲相爱的份。
还在上学的时候她偷看言情小说,书中有穿越时空的恋爱,但是她没有可以穿越的玉枕和七星连珠;也没有优质男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侧过头,只看到八百度近视的男同桌啃大饼油条啃得满嘴是油。至于学校里高年级品学兼优相貌优良的少年……那完全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她可没那个魄力去主动接近。
因而在她还能够心无旁骛地享受初恋的年纪……她宅在了小说里,东挑西捡都没能谈次恋爱。她现在毕业不久,在一家广告分公司做策划,一切都刚起步,根本没空去想那些风花雪月。闺蜜就主动请缨,说不如我帮你介绍一个。
于是她此时此刻就坐在一辆丰田车里,开车的是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看起来比她大了好几岁。
西装男文质彬彬地问:“我们去哪儿吃饭?”
“……随便。”张芸浑身不自在,掏出手机佯装玩切西瓜。安静的空间里只有手指划屏的呲呲声,忽然重叠响起的手机铃声就显得突兀异常。
她和西装男的手机居然同时响了。
她返回主屏幕,发现是闺蜜发来的短信。
“你看你这么多年没谈过恋爱,必定是个叔控。我给你选的这款合你口味吧(拇指!”
这个混蛋!
张芸暗自咬牙,旁边的西装男已经打完电话,紧锁着眉头对张芸道:“……我们去XX餐厅吧?我弟正好在那里。”
“哦……好啊。”
张芸顿时压力山大,见他弟不就等于见他家人?!她开始胡思乱想,没注意到车子已经停在了餐厅门口。
西装男带她来到一个包间,他弟弟正大刺刺地坐在沙发上,神色跋扈。西装男走进去,两个人对峙了一阵子,忽然争执起来。
张芸被西装男晾在门口,根本没想到会撞见这么尴尬的场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她身后轻轻拍了她一下。
她回过头,脑子突然空白了那么一秒。
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服务员,穿着黑色的马甲和白色的衬衫,是很普通的waiter装束,却硬生生被这个人穿出了欧洲中世纪的执事味道。他的长相很古典,五官的线条透着一种宁静优雅的气质,可惜没什么表情。
但就是这种气质,足以秒杀一切电视明星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张芸认识这个服务员。
他的脸简直让人过目就难忘。
【2】
张芸是在一次聚会上看到他的。
当时她的合作伙伴是在公司实习的大四生,聚会上把绍安推荐给她。绍安帮助她修改过图纸,两个人曾有过短暂的交集。
她现在手头上还有一个香港总公司的广告策划案,她一直纠结没有人选,看到绍安忽然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绍安绕过她走到西装男身边冰着脸讨饭钱,一股浓浓的违和感和喜感扑面而来,使得张芸忍俊不禁。绍安像是注意到,忽然侧过脸来,淡淡看了她一眼。
张芸立马收住了笑容,等着绍安走过来时问他:“嗨,你记不记得我?”
他点了点头,轻松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张芸松了口气。
“……那个,你在这里做兼职吗?”
他点了点头。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多亏了你,上次的广告反响很好,上头说那个设计很萌,观众们普遍反映很喜欢。
“不用谢,我拿到我该得的薪水了。”
张芸楞了一下,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还是尝试着问。
“我这里手头有新的广告案,是香港总公司那里的任务,我想如果可以请你和我一起完成这个广告案……不过你答应的话大概得向学校请一段时间的假和我飞去香港。”
她的语速很缓慢,一边察言观色,然而绍安脸上的表情却一成不变,使她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只在她全部说完后问:“钱多吗?”
张芸一愣:“……肯定比上次多。”
“那好。”绍安很迅速地点了点头。
两人约定的出发日期是一个礼拜后,绍安向学校和餐厅都请好了假,轻装来到飞机场。张芸早到了半个小时,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忙冲他挥手,身边有几个路人看到绍安走近,纷纷将视线胶在他身上。
张芸不禁深深感叹他颜的威力,忽然恶趣味膨胀,立即在帆布包里一阵翻腾,搜刮出一幅墨镜,把它递到绍安手上。
“……干什么?”
她狡黠地说:“你带上试试,说不定会有人会以为你是明星,来找你签名什么的。”
绍安很无语地看着她。
张芸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开玩笑的……不过这墨镜你拿着好了,我觉得你用得上它的。很多女孩子喜欢你这种冰山脸,得遮遮。”
绍安一本正经地思索了两秒:“那包括你吗?”
【3】
两人飞到香港后先去公司报了道,又在酒店下榻,忙碌到晚上才有空出来吃饭闲逛。绍安居然说什么都不愿意出来,觉得香港消费太高,浪费钱。于是张芸发现世上果然没有完人,纵然他有符合小言男主高富帅的美貌,但性格却是真令人无语,抠得不行。
最后张芸自掏腰包,请客让他出来,绍安那家伙倒非常好意思得跟着出来了。
两个人先在茶餐厅吃了热气腾腾的云吞面,接着去了维多利亚港坐天星小轮。张芸早有耳闻香港的夜景是世界三大夜景之一,憧憬了很多年,这次终于能够有机会亲临,心情倒反而没有那么激动。
他们站在船头,灯火就在她眺望所及之处,满目昏黄交相辉映,整片深蓝天空被光线交织成淡淡的橘红,好像随时会有星子随着灯光落下来。
她拿着相机四处抓景色,镜头一转,一个人的侧影出其不意地落入她的镜头中。
那人披着星辉,身后是烁目的高楼和暗涌的江流,他安之若素地站在风里,只有头发不安地飞动。黑色的衬衫被灯光和星火映得熠熠生辉。
张芸几乎是屏息着小心翼翼地按下快门键。
她像一个小偷,心慌意乱地关了相机,装作若无其事地冲着那人招手:“喂,绍安,船到岸了,我们上太平山顶吧,据说从那里鸟瞰整个香港的夜景感觉贼爽。”
绍安从风里转过头,冲着她点了点头,两个人就下了天星小轮径直奔上太平山。
太平山还蛮高,张芸就决定坐缆车上山顶,绍安满脸不乐意,说他宁愿走上去……缆车浪费钱。
张芸把他拽上缆车,深刻地问了他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你的人生除了赚钱就不知道怎么花钱吗?”
绍安很严肃地回看她:“不是不想花,而是不能花。我很穷。”
一览众山小,香港尽在眼下,仿佛整座城池都是她的。她忽然想起了星爷演的《喜剧之王》,他就在不远处可以眺望到的那个海滩边对着张柏芝说:我养你啊。
天时地利人和,她东施效颦地模仿星爷对绍安说,你穷啊,那我养你啊。
话落,山顶的一阵凉风喧嚣地刮过她的脸,刘海被吹得狂魔乱舞狂。她吸进一口凉气,没缓过来猛地打了个喷嚏,还不小心喷出了鼻涕。
“你就这样养我吗?”
绍安无语地看着张芸,眼睛却像两道弯弯的桥,里面闪着星星。
而张芸没有看见,她丢脸地走到了山崖边看了下高度,寻思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跳下去。
第二天两个人窝在总公司的工作室里开始各种画稿纸,一直画到凌晨。张芸正扒着眼睛不让自己倒下去坚持工作,突然发现绍安搁下画笔站起身要出去。
张芸特理解地问:“撑不住了?那你去睡会儿吧。这里有我。”
她把绍安的画纸捞了过来,替他补上工作。绍安看着她的动作没说话,径直出去了,片刻后又回来,手上多了一罐牛奶和一罐咖啡。
他顺手把牛奶扔了过来:“我继续画,你去睡吧,牛奶助眠。”然后他又坐下,打开咖啡喝了一大口,双手按了按太阳穴。
张芸愣住:“……不太好吧。”
他头也不擡地说:“这里有我。”
此时是深夜二点,黑洞洞的工作室里只有绍安的那张脸庞在灯下那么耀眼,模糊了她的视线。灯光摇摇欲坠,坠成了高三那年晚自习的教室。下课的间隙有男生叩开她这桌的窗头,递过来一罐牛奶,说帮我送给你们班的XX好吗。
她当然说好,把牛奶交给那个女生,女生羞涩地接过。她看着那个表情心里一边嫌弃不就是初恋吗,一边是说不出的羡慕和失落。
她以为自己没有机会能够感受到这种心跳加速的温暖。
但分明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振聋发聩,在深夜二点的寂静中响彻她的世界。
咚咚,咚咚。
【4】
绍安把她赶出了工作室回去休息,但她现在精神头实在太兴奋,根本合不上眼。她走着走着不自觉走到了公司配备的暗房前,忽然灵机一动,拿出包里随身携带的相机进入了暗房。
暗房里一片诡异的红,张芸取出相机里的胶片走到大桌子旁,将胶卷缠到冲洗罐的片轴心上,水洗后注入显影液,最后倒入定影液。
不知不觉已经好几个小时过去,天方辰光亮起。但暗房隔绝了一切的光线,像一个神秘暧昧的内心空间,将张芸沉溺在里面。她用镊子夹起照片,在安全灯下绍安的剪影一点一点凸显,轮廓,眉,眼,黑衬衫,灯火。
她把照片晾起来,搬了把凳子坐着想休息会儿等它干。她仰头一直盯着那张照片,直到脖子发酸。一夜未眠的困倦顿时像狂风过境般席卷而来,视线里的照片一点一点压扁,模糊,最后转为一片黑暗。
“唔……”
她动了动眼皮,面前的光线青青白白,不是最后闭上眼的那种暧昧昏红。
哈?!
下一秒张芸清醒过来,吓得跟木乃伊出柜似的直起身,发现自己被搬到了工作室的沙发上,身上披了一件外套。
那外套怎么看怎么眼熟……
她僵硬地把头一寸一寸转过去,看见绍安就坐在不远处的桌旁,低下头端详着那张照片。
完了。
她头皮发麻,内心隐秘的难以启齿的角落猝不及防地被自己肖想的人窥探,令她完全措手不及。该拿你怎么办……我无处安放的老脸!张芸内心默默苦嚎,绍安发现她醒了,手骨敲打着桌面,指了指照片:“你偷拍我。”
“……”
“拍得不错。”
绍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非常自然地伸手把照片放进口袋里,又若无其事地问张芸想不想去游庙街夜市。那里有很多地摊,贩售光怪陆离的小杂货。夜间去逛时还有摊位在占卜和卖药,在香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照射下有一种莫名错乱的时代感。
他们走马观花地逛了一阵,她吃了不少东西,绍安还是秉持着省钱为上的原则万花从中过一毛不离身。
张芸在一家店里看中了一件当季新款的联名包,但价格贵得吓人,港币三万八。她默默地数了数钱包,叹了口气,爱不释手地盯着橱窗好一会儿,最终咬咬牙拉着绍安离开。
“接下来去哪里?”
“回公司啊!工作!不工作哪里来的钱!没钱怎么买衣服!”
绍安微微皱眉:“都这么晚了,还是回去休息吧。”
张芸心里还惦记着那套衣服,忙解释:“……呃,我不是勉强你,你当然可以回去休息。昨天晚上辛苦了。”
“哦,那我回去了。”
结果他就真的回去了。
张芸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走到工作室时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她还以为她这么说之后绍安会很体贴温柔地说没关系啊我陪你啊之类的话。
她突然深深地觉得昨天晚上自己一定是被那罐牛奶捂得胸口都暖了,所以才产生了某种恋爱的错觉。
那一定是错觉!
她振作精神投入到工作中,最后是被开门声吵醒的。
张芸循声擡起头,绍安没有开灯,手指转着钥匙圈倚在门边,只在月光下隐隐显出一个剪影。她突然想起粤语歌里唱的你剪影的轮廓太好看,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够匹配得上这句话。
他声音低低地徘徊:“这么晚了还工作?”
张芸自嘲道:“是啊,我不工作谁养我啊。”
她的脑海里又映出那只包,不禁捶胸顿足,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是包治百病,可她病入膏肓。
张芸这才反应过来绍安是特意大半夜跑过来的,有点受宠若惊地问:“对了,你是有什么事吗?”
“没,来拿东西。”绍安走进来把手中一个袋子放到桌上,又取走一样桌上的东西。随后他很快离开,张芸刚想提醒他忘拿了带来的东西,但借着幽暗的灯光,她突然觉得那个袋子很眼熟。
那上面映着的标示是一个包的牌子。
她不敢置信地伸手捞过袋子,把里面包好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拉了出来。
是那只贵得要死的包包。
【5】
深夜,黑洞洞的工作室。
落地窗上投射出张芸的剪影,她手上呆呆地捧着包,像一幅凝固的抽象画,定格了很久很久。
她摸不清绍安的意思,他那么抠门的人居然会买这么贵的包送给她,除了某种昭然若揭的意义之外她想不到其他。她不是感情上的笨蛋,还没迟钝到对方做出这么明显的举动之外还能少根筋地自欺欺人。
脑海里闪回某些画面:机场里他一本正经地问话,深夜二点时扔过来的牛奶,和在凌晨熬了一夜浮肿的脸。
她捏紧包链,丢脸地发现自己好像活回去了,像一个女高中生听到喜欢的人表白时那样颤栗惊喜。
可她毕竟不再是高中生了,这种感觉过去之后她马上思考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思考的问题。
比如绍安今年才大一,相差好几岁,属于姐弟恋。三年一代沟,中间那可就是洪流。
再比如绍安长得实在太令人缺乏安全感,从一而终就显得更艰难。
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她根本没那个信心能走到最后。注定是无望的恋爱……她根本不想尝试。也是因为这个原则她才一直没有跨出恋爱这一步。
她有时候很讨厌自己这种性格,因噎废食,太自私而怕被伤害,就闭关锁国,谁都不让进。这一次……她照例没有那个勇气。
绍安能够给她她以为再也体会不到的初恋感,就足够了。
第二天她把那只包细心包好,还给了绍安。
他冰着脸凝视着袋子,并没有接。
“你不是很喜欢这只包吗?”
“对。”
“那为什么不要。”
“我怎么好意思让你给我买,你又不是我男朋友。”
“……”他拉了拉厚厚的手套,把袋子接过来,看着张芸露出了一个微笑,“我知道了。”
那笑容仿佛一道流火,摧枯拉朽地把她的整片内心烧灼,余火仍热烈地拂过她的脑海,最终化为漫天灰烬。把她的世界零落成遮天蔽日的黑。
总觉得……好想错过了此生难遇的良辰。
张芸挤出一个笑,说最后一天了,我们去逛街买点手信带回去吧。绍安说好。
香港的街道那么拥挤,仰起头就是把街道圈起来的高楼,天空仿佛在这里有了边际,又像一道囚笼,里面的人画地为牢,张芸也身在其中。
两人去了很闻名的独立书店,书架很高,店里放着粤语歌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响。张芸在书架上细心地找感兴趣的书,侧过头去看,发现绍安已经拿了一本书走到木桌旁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笔,在上面……涂涂画画。
这家伙怎么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张芸觉得好笑,不知不觉就站在角落里偷看他。虽然涂鸦的举动很猥琐,但他浑身沐浴在日光里,显得圣洁温柔。落地窗外的人群四处涌动,而绍安宁静地坐在那里,像中世纪的油画,触手可及又望尘莫及。
店里播放着一首粤语歌,绍安闭起眼侧耳倾听,头轻轻晃着,眉间却皱起。
然后他又提笔在书上龙飞凤舞。
最后他把涂鸦的那本书买了下来……送给了张芸,说这就当我送给你的手信。
那是一本非常正经的名著:《百年孤独》。
张芸随意翻了翻书,里面被画了好多哭丧着脸的喵星人。
【6】
从香港回来后生活又步入正轨,她还是在分公司打工的苦逼小青年,绍安照例掉进钱眼里,学校餐厅两头跑。
一切仿佛都是一场幻梦,除了她的书柜最顶层多了一本《百年孤独》。
收到西装男的短信是回来之后很久的事了,他约她出来吃饭,地点还在绍安打工的那家餐厅。
她自从回来后就没见到过绍安,这回和其他人出去吃饭,反倒顺手推舟地看见他。
绍安还是穿着那一身黑白制服,戴着白色的手套,黑色的领结装点在他细长的脖子上,就像一只黑蝴蝶栖息在曼陀罗上,散发着危险的蛊惑气息。
就在张芸偷觑他的时候,他也看到她了,但他很快收回视线,手上端着托盘目不斜视地走向别桌。她心情一沉,西装男立即关切地说:“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另一个服务员上前来,张芸兴致缺缺地胡乱点了一些。
西装男忽然把手覆到她的手上,张芸浑身鸡皮疙瘩蹭蹭蹭往上冒,下意识地甩开他的手,搞得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他毫不在意地收回手,翩翩有礼地说:“其实我今天约你出来……是有一件很重大的事情想问你。”
“喔……你问。”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去见我父母?”
张芸眨了眨眼睛:“……哈?”
西装男又把话重复了一遍,还没说完,突然被上菜的服务员打断了。
张芸此时脑子里差不多呈浆糊状,只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把菜一一端上来,趁着间隙突然把一张纸巾放到她面前。她像被电流击到,头唰得擡起来,就看到来人不是先前的那个服务员,而是绍安。
绍安细长的眼睛对上她,温柔的眼波如春水映梨花。
他收回手,淡声说:“菜上齐了,两位慢用。”
张芸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拐角,才意识到自己像个痴汉似的,忙丢脸地低下头。纸巾上面一个好熟悉的涂鸦映入眼帘。
跟那本《百年孤独》里哭丧的喵星人一模一样。
西装男看着张芸半低着头一脸傻笑的表情心花怒放,以为她既害羞又高兴,眼里精光四射,称呼都直接变了。
“小芸,你这是同意了?”
“……什么?”
张芸云里雾里地擡起头,表情刹那清醒。
她的视线越过西装男,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华灯下那道黑白人影,展颜恍惚地笑起来,将桌上的纸巾珍重地放进口袋,郑重地摇了摇头。
“……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这一餐自然不欢而散。
结果她什么都没吃,肚子饿得直叫。
走出餐厅后张芸在对面的一家奶茶店坐了下来,特意挑了临窗的位置,还点了杯珍珠奶茶慢悠悠地喝,眼睛鬼迷心窍地透过一条街盯着对面的餐厅。
她看到绍安在端托盘。
绍安在擦桌子。
绍安在拿菜单。
绍安出来了。
张芸眉头一跳,做贼心虚地低下头猛喝早就空了的奶茶。
过了很久她觉得他应该已经走了,才敢慢吞吞擡起头打算离开。结果刚擡起眼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一道眼波隔着马路穿过落地窗流到她的眼中。
是绍安。
他已经换了自己的衣服,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站在对面表情莫测地远远望着她。
张芸还没有反应过来,眼神一晃,绍安已不在那里了。
【7】
张芸再次接到广告策划案的时候,为自己该不该找绍安来当合作人纠结了很久。最后她窝囊地没有去找他,而是选择了当初一起合作的那个实习生。
就把绍安当作横生的枝节,那里有繁花盛放,欣欣向荣。可她已经是凋花了,只想一叶障目,安心老去。
她很清楚之所以自己觉得这段感情无望,根源是时光拉开的自卑。
那个实习生来了几次后某天突然对张芸说,你知道绍安吧。
张芸说知道啊。
他说那你又知不知道绍安知道我来和你合作后……每天都拿白眼对着我!
张芸正在涂抹的手一愣。
很快她回过神来,继续埋头工作,模糊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说你知道他这人就是这样的,整天冰着一张脸,看谁都是翻白眼的。
然而她画的线条在不知不觉中却变成了两个字:绍安。
绍安绍安绍安绍安,布满了整张画纸。
广告案接近尾声时,她和实习生约好在楼下的咖啡厅详谈收尾工作。结果半路他放了张芸鸽子,打电话过来说有急事,找了一个人来代替他谈。
而那个人……
张芸心跳隆隆地看着对面坐着的绍安。
他双手交叠,眼睛没有看着她,微微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芸搓了搓手,端起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觉得心情放松了很多。
“他有跟你讲我们这个广告案的情况吧?”
绍安点了点头,公事公办地和她讨论起来,而且给出了几个很中肯的意见。她被完全带入到这个氛围中,因而当绍安说他要出国时,张芸所有的思绪一滞。
“……你要出国?”张芸震惊过后挤出个微笑,“哦,哦,那……恭喜。”
绍安点头:“当交换生而已,只用去两年。”
“小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她摆出大姐姐的架势,嘴角都笑得差不多僵硬了。
绍安皱了皱眉:“我来告诉你是想知道,你愿不愿意等我两年?”
“……”
“两年后,我们就结婚。”
张芸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凝视着桌角,眼神平静中又暗流汹涌。她端起绍安未动的咖啡一饮而尽,又坐立不安地站起来,僵笑着说:“我……好像喝了太多咖啡……要去下厕所。”
她匆匆往洗手间走去,中途滑了一跤。
等张芸再次回来的时候总算恢复了正常,她深吸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女孩子老起来可是很快的,两年过后我就成黄脸婆了。”
绍安听完,眼中的星火一盏一盏熄灭,永沉入深邃的黑暗里。
他再度朝她露出微笑,披上大衣站起身,轻声说:“我知道了。”
张芸眼睁睁看着他转身一步步离去,忽然大声道:“但是我愿意等!!”
刹那间,那挺拔的背影在所有人的注目中停顿。
他转过身道:“……你下次说话别喘大气。”
【8】
张芸在她二十九岁这一年结婚。
她曾经深信新郎会是绍安,因为他们曾拥有那么甜蜜的小日子。虽然绍安在国外,身边照旧是一个人,但是她感觉并不孤独。每个月光是国际长途就要打掉好几百,有一段时间她实在太想他,就咬咬牙把攒的钱取出来,奢侈地跑去国外找绍安。
那大概是生命中最温暖的时候,半夜里想想都会笑醒,笑过之后就是沉默。
她将要携手共度一生的人与她在一次聚会上相识,当时他唱着一首粤语歌,忽然就和某一年图书馆中的背景乐重合。
他们迟迟没有举行婚礼,按照张芸的要求先领了个证。她不知怎么,总还恍惚觉得一旦穿过婚纱,挽过谁的臂膀,那就像一种隆重的祭奠仪式,所有往事将成为一抔黄土。
虽已感到尘埃落定,却仍旧不死心的保留着一丝天真牵挂。
她曾深信新郎会是绍安,那是以为他会回来。
但是他却决定留在太平洋的另一端。
绍安打算在那里创业,说本想让她也一起过来,但这不现实,她没有那个经济能力出国。于是他说让张芸继续等他,而这回给出的是一个未知的数字。
如果她再年轻十岁,肯定会痴心无悔等待很多年,相信绍安会漂洋过海,像齐天大圣踏着七彩云霞来娶她。就像言情小说里写的那样。
而她如今是名副其实的剩女了,不敢再拿青春孤注一掷,她需要稳定。而绍安正青春,面对的是前途未卜的冒险,或许有很好很长的未来。
到此刻才发觉,也许初恋注定和厮守一生无关。有些感情太庞大,而现实太刻薄,它被卡在了岁月的关卡。只能将感情打得支离破碎,各自前行。
对她而言,留下些微的回忆就足以暖身。
又是几个月过去,她通过朋友及前同事放出的筹备婚礼的消息不可能还没传给绍安,可他仍旧毫无动静。她终于渐渐的,冷下一颗心。
婚礼是西式的,在青葱碧绿的草坪上,白鸽在广场飞过,日头正浓。神父的声音如同时光悠长的吟唱,祷词听得她昏昏欲睡。她头盖白纱,眼睛扫过坐在长椅上的宾客。男士们无论老少都穿着黑色的西装,女士则穿着各色美丽的小礼服,大家脸上都挂着祝福的微笑。
刺目光华下,神父终于向她问话。
她迟疑了一瞬间,说我愿意。
没有初恋情人来闹场,没有新娘子到最后关头逃婚而去。
谁没有等谁,没有找谁,自那天起再不可追。
举行完仪式后就是中式的酒宴,张芸被人罐了好几大杯,不胜酒力地醉倒,被几个亲戚架着回了新家,剩新郎继续单打独斗。
醉醺醺的晕眩里她的脑海不断出现幻象,那个戴着墨镜坐在角落的男人,和记忆里的少年渐渐重合。她重重把自己扔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又慢慢移到书架的最顶层。
那里放着一本《百年孤独》。
她吃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把那本书从架子上安然无恙地取下来。
书上沾了一层薄灰,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看过这本书了。
她用手臂拂掉灰尘,慢慢打开,里面一只哭丧着脸的喵星人映入眼帘。
这是……好几年前,他调皮画下的涂鸦。
喵星人画得很可爱,张芸忍俊不禁,笑着笑着,一滴眼泪忽然晕在纸上,蒸发在倾城的日光下。
她不小心翻到第236页,是她之前从来没翻到过的一页。
那一页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在左上角的地方,是绍安写的四个字:
我养你啊。
忽而此刻,青春的末班车终于到站,轰鸣一声,她手中的书重重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