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化仪式全部结束后,游枝抱着方方正正的骨灰盒,一身黑地准备下山。
小岛上的交通并不发达,大家出入都靠一辆小电瓶或者摩托,就足够来去自如。而游枝这么多年只会骑自行车,她固执于此,不敢去尝试电动车。她害怕那种转动把手整个人就失控的感觉,自行车踏实的脚板让她觉得安稳。
如此的下场就是她只能费劲去拦出租车回去,可是大部分司机都不愿意载这种晦气的活儿,尤其到了晚上。越闭塞的地方就越迷信,因此游枝的下山之路变得格外坎坷。
她走了大半天,寂静的山路都再看不见一辆车。天色转暗,重重的积雨云把夜色压得更深,转瞬间就又下起了淋漓的雨水。游枝慌张地把骨灰盒紧紧抱在怀中,她没带雨伞,生怕把骨灰盒淋湿。
死气沉沉的山林间忽然听到汽车的呼啸声,游枝定睛一看,是从别的岔路口开过来的一辆出租车。
天无绝人之路!
游枝像在大海中看见了巡航的船只,拼命朝的士挥手。司机也确实往她的方向开过来。然而在靠近她时,看清她手上抱着的骨灰盒,减速的车子微微一顿,紧接着提速,利落地擦着她开过。
车的烟尾气和山林的雾气一起消散在视野的刹那,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弯了游枝。只不过是嫌弃晦气而拒载的小事,这种委屈放在生活里如同指甲盖大小不值一提,却在这个万籁俱寂暴雨倾沱的雨夜被无限放大。
她不受控制地懊丧自己无能。临到这一刻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废物,连最后的体面都给不了奶奶,居然让她的尸骨在雨里落魄,受这种委屈。
最后这段能陪奶奶走完的路,她都走得这般没出息。
命运残忍又平和,只用更大的雨势淹没她所有的情绪,逼着她继续往前走。
等回过神的时候,游枝已经淋了一路的雨走到了桥上。破损的桥是笔直铺开来的青石板路,两旁没有护栏,一面是从前洗衣服的那片老湖,另一面是山间的飞瀑,轰隆隆的水声冲刷搅浑着脑海里的意识。
她忽然想起了七年前的那场葬礼,被踩碎在雪地里的花,和奶奶互相搀扶着在雪地里走到脚趾发痛的自己。
寒意越积越厚,她看向身侧,空荡荡的。
唯一的温暖都没有了,还有谁会来救她吗?
七年前她就已经发出过这样的诘问,心知肚明是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是到底该如何自救呢?明日已被今日处死。
游枝低头看着桥下汩汩的湖,它们被雨水越填越满,不可思议的速度攀上了岸,打湿她的鞋、她的膝盖、她的胸口……一直浸至她的头顶。她想逃,却发现全世界都被涨满的湖水淹没了。
即将窒息的电光石火,她突然被什么力气往外一拽,像被打捞出鱼缸快淹死的黑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游枝如梦初醒。
她惊觉方才魔怔地伸出了半个脚掌的宽度,整个人摇摇欲坠地在桥沿摆荡。而把自己拉回安全地带的人,竟然是邱漓江。
是那个七年前在沉沉黑夜里,撞破了那扇紧锁的门,把她从恐慌里救出来的少年。
因为着急忙慌地赶来拉她,不远处的摩托车七歪八扭地躺倒在地,手中的雨伞被扔在一边。他也淋了湿透,姿态狼狈,却什么也没有过问,只是将游枝的头往自己的怀中一带。
游枝往前踉跄,栽入这个最不可得的怀中。
雨声好大,水分凝湿了她的翅膀,在逐渐飞不动的这一刻,她终于能够降落。
游枝疲惫又无声息地靠在邱漓江沉闷却坚实的胸口,两人像断了墨的山水画,卡在这一幕静止了很久,她才轻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送南溪回来后我就呆在这儿没走。”邱漓江的视线停在她怀中的骨灰盒上,“听说了今天火化……在你家一直没等到你。”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游枝登时鼻子发酸。她攀着骨灰盒壁的指节用力到发白,才没有露怯,挣扎要退开:“放手,我很好。”
他拦着她的腰纹丝不动。
“我知道你不好。”一声极轻的叹息,缥缈地呢喃,“我知道。”
一句话扎破了游枝鼓胀的叫嚣,她的脑袋像风吹过的芦苇,啪地耷拉下来,抵到了邱漓江的胸口。闭着的双眼震颤。
“给奶奶租的房子我都已经看好了,暖气很足,冬天的时候穿着短袖都没关系。岛上的冬天太冷了,她半夜起床上厕所肯定很痛苦的。我在网上还买了很多海鲜干货,她来上京吃不惯的话能吃点这些零食解解闷……”游枝颠三倒四地絮絮叨叨,到最后哽咽地语不成声。
撑在她腰间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可是我没有奶奶了。邱漓江,我没有家了。”
她深陷在他的怀中,语气像被淋漓的雨声也打湿了,承受不住这水份而在往外溅泪。可说的人却牢牢地闭着眼睛,倔强地不留一滴眼泪。
“我真的是个废物,对不对?我发的誓没有做到,我没有做到。”
“没有关系。”他眼神晦暗,“我也没有做到。”
“可是你还有机会,我没有了……”
雨水顺着邱漓江笔挺的眉骨下来,一路凹陷下去,他浑不在意地盯着游枝,一字一句:“誓言有时候是支撑我们活下去的东西,但支撑你活下去的不应该只有誓言。”
游枝浑身一震,昂起头,脆弱又固执地凝望着邱漓江,在他漆黑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那你告诉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雨水落在邱漓江的眼睫,摇摇欲坠。他未发一言,水珠在漫长的沉默里不堪负重地垂落下去。
游枝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一根一根温柔地掰开她紧抱着骨灰盒的手指,将骨灰盒过渡到自己的手中。另一只手牵起她,十指相扣。游枝在他宽大的掌心里抽回手指,蜷缩起了手心。
他神色不变,依旧包着她的手说:“我们送奶奶回家了。”
邱漓江扶起摩托车,长腿一迈跨上,扔给游枝头盔,拍了拍后座。
游枝怀中拥抱的东西换成了他大大的头盔,骨灰盒已被邱漓江稳妥地放进摩托车的坐垫里头,终于不必再淋雨受潮。
他没了头盔,向后撩起湿透的发,侧着脸不容置疑地轻说了句:“抓紧我。”
游枝戴上头罩,像钻进了金鱼水缸,周围给的痛都模糊了,可唯独他侧过脸的棱角还那么清晰。清晰地像是她第一次年少时撑开那把伞,看见伞面下的金鱼。现在它们就在她的眼前游来晃去,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她顺从地抱住邱漓江的后腰,但却固执地不肯靠上,只是轻轻地虚环着。摩托车发出剧烈的轰鸣,穿透雨声惊飞了林间的乌鸦。
巨大的惯性驱使着她密不透风地抱住他,头盔挡了风,而邱漓江纷飞的发丝往后贴住了头盔,却让游枝分不清到底是发丝还是又溢出来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终于不再忍耐,趁着这惯性贪婪地一再抱紧他精瘦的腰身,放纵自己在真空的头盔中尽情地嚎啕大哭。
谁愿意忍耐呢?只不过世界之大,能够肆意流泪的身边少之又少。
空无一人的夜间山路,一片漆黑,隐隐有月亮。摩托车上的两个人在疾驰中相拥,不知疲倦地在黑暗中仿佛要逃亡到月球的尽头。
上一次曾带给游枝这种错觉的时刻,还是六年前。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