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游枝还在盘算着自己银行卡上的数字,想换个大点的房子,把奶奶从画地为牢的小岛上接过来同自己生活。她要慢慢教她普通话,和上京的本地人玩麻将就方便些。学不会也没关系,她去学二人麻将,闲时再搀着奶奶去老胡同晒晒太阳。
两天后,游枝接到了小岛医院打过来的一通病危电话。
游枝从来没这么后悔过自己为什么要给奶奶买ipad,教她怎么上网冲浪,以至于让她也看见了那两张遗照和那些恶毒的言论攻击——当场突发脑溢血。
听说奶奶突发脑溢血的时候是深夜,家里空荡荡的,她就那样无助地在床上躺了一夜,床单上还渗着她无法起身留下来的尿液。直到第二天送报纸的人发现了不对劲,才把她送到医院抢救。再晚一点点,连抢救的可能都没有了。
游枝立刻买了最近的班次转车转船回到小岛,一路踩着风火轮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手术依旧在进行中。她闻着医院里熟悉的消毒药水味儿,还有明晃晃的惨白瓷砖,七年前在手术室外那似曾相识的恐惧再度涌上心头,残存的应激反应令她几乎不能站稳。
她摸索着墙壁,支撑着自己慢慢坐下来,不断地自我安慰:七年前挺过去了,这次也一定能化险为夷。
手术室的灯明明灭灭,每闪一下就好像攥禁了她心脏的肌肉又松开,如此反复,令游枝几乎背过气去。为了缓解焦虑,游枝不再紧盯着那刺目的红灯,她挪开视线,随意地扫过来往的人群,双眼却根本没有焦距。
直到一个有些眼熟的人影从楼上走下来,令游枝失焦的眼神短暂地凝聚了一瞬。
那个人影很快又朝楼下走去,消失在拐角,但游枝却辨认了出来,那个人是邱南溪。前阵子才在餐厅里对自己发难,她的面目扎眼得很。游枝擡头看了看她走下来的楼层,楼梯上面的标识写的是妇科和乳腺外科。
没有更多的时间来让游枝消化这个信息量,因为手术室的灯灭了。
游枝一下子生出了气力,从椅子上笔直地站起来。她狠狠地抿着唇,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医生。而从医生回避的视线中,游枝已经本能地感受到了她最不想听到的那个消息,这让她的身形无意识地愈加僵直。
“节哀。你奶奶年纪大了,也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间……这一回,没能挺过去。”
医生的声音传过来,停在游枝耳朵里细密又沉闷。
像坐在万里高空的机舱上,耳朵里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又像是泡在深不见底的罐子里,身体被牢牢地密封住。周遭的脚步声、说话声、担架的轮胎划过瓷砖的呲声,都变得十分十分遥远。她什么都感知不到,但却分明可以感受到一种来自四肢百骸的钝痛。
当下的游枝几乎失去了意识,她脚一软,向医生跪了下来,低着头恳求。
“我求求你……能不能再试一下……我求求你……试一下……试一下好吗?”
医生俯下身拍了拍她的肩头,叹息着走了。无数的脚在她眼皮底下擦过,她依旧僵硬地跪在原地,正对着手术室惨白的大门。
身体的本能推动着她去办理接下来一连串琐碎的手续。死亡确认、销户、联系殡仪馆、准备火化等等。一个曾经在这世界上艰难地活了几十年的人,因为几行文书就轻易地从这个世界上被抠去了。
火化当天下午,山上晴转暴雨,下得猝不及防。
奶奶的尸体被推进焚烧炉,游枝推开等候室的门,走到了廊下。山上的气温偏低,山风夹着雨丝吹得她一激灵。她记得山路往下走不远处有一片小湖,奶奶身体还硬朗的时候为了省一些水费,天蒙蒙亮就背着一筐脏衣服千里迢迢来湖边洗。
她那时候还很小,觉着去山里有趣,没睡迷糊就像个小挂瓶似的挂在奶奶身上,非要跟着她来湖边。太阳一点一点撒满波光粼粼的湖面,撒在奶奶还未斑白的发丝上,满山飘着桂花的味道和皂角的香气。
洗衣棍砰砰落下的声音,连同心脏的停止,再也听不见了。几公里外一起老去的静水深流,湖面被雨水打得斑驳。焚烧炉开始运转,皮肉撕扯烧灼,火星溅不起一点生气。游枝站得关节发酸,她慢吞吞蹲下身,结果眼眶却跟着关节一起发酸,她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眼前是平生未见的猖狂雾气,把世界遮盖成只余下几个钢琴音键,除此之外一片寂寥的空白。
火焰越来越野蛮,泼天的雨水也浇不灭。焚烧炉内的炽热像是过去某一天平凡岁月的夏日阳光,她挽着奶奶的手,一起去家楼下的摊子喝一碗豆花。奶奶手臂内侧的肉因为上了年纪,好软好绵。她就胡闹地抓着把玩。奶奶笑呵呵地眯起眼睛,给她舀一勺自己碗里的豆花,说囡囡要专心吃饭,不然又瘦了。
可是奶奶,你走了。这全天下,以后还会有人像你一样每时每刻担心我瘦吗?即便我胖成小猪,在你眼里似乎都瘦成了皮包骨。但明明最瘦的是你啊,软肉下面能摸到根根分明的骨头。
你走了,这世界上唯一会偏袒我的那个人也走了。
我再也做不成小孩了。
焚烧炉内的搅动随着雨势渐息,苍老的皮肉最终销成面目全非的烟灰。这过程明明惊心动魄,但游枝逃得太远了,什么声响都听不见。她的耳边只有漫山遍野的风声和雨水。
火化完毕,工作人员叫游枝名字无果,只好出来寻人。便看到游枝缩在对廊的角落里,头埋在两腿间,都快低垂到地上。雨已越来越小,地面的水洼不再有波澜,唯独游枝埋首的那一小片水泥地,却泛滥着瀑布般的雨滴。
她终究没有将难过示予任何人,混合着雨水流了个干净。
她甚至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任何大的声响。对于奶奶的离开,这么些年她一直提心吊胆,一直在跟时间赛跑。想在奶奶完全老去之前自己能成长到独当一面的地步。尽管她知道自己是阿基米德,永远追不上时间这只乌龟。
因而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她所做的告别不是一声巨响。
只是一阵呜咽。
作者有话要说:别骂我!!下章有甜的真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