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枝刚刚安顿好,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新手机给奶奶打了一通电话报平安。游枝知道奶奶的脾气,不论多晚,非得守着电话等她到了上京才肯去睡。
果然,电话响了没两下就被接通了。奶奶迟缓的声音焦急地传来:
“你妈把你接上了不?”
游枝含糊道:“我到上京啦,你放心吧。”
“要好好吃饭,早点睡觉,在外面要注意安全,过马路要小心……”
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叮嘱的话,游枝一个劲儿地应和:“你也是,半夜上厕所一定要小心。没事别老憋在家里,晒晒太阳打打麻将都挺好。”
“和那帮长舌妇有什么好打的,还是一个人自在。”奶奶语气故作轻松,可游枝听出了其中掩藏的落寞。
以前奶奶爱和那些邻里的老人玩麻将消遣,大家感情也都不错。而自从出了那件事后奶奶住院,那群人找了新的搭子,牌桌上的谈资就成了奶奶——议论她怎么养出了这么个杀人犯儿子,可千万别再和这家人有来往了。
从那以后,游枝再也没看见过奶奶出门。
但因为有她在家里陪着奶奶,似乎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她这一去上京一个月,开始担心奶奶一个人会不会不好受。
“那你要是想我了,就多给我打电话。”
眼看着室友聊着天走进房间,游枝怕被奶奶听出端倪,又嘱咐了几句挂了电话。
地下室的这帮人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之前就来上京参加过昂贵的授课辅导,所以彼此之间都认识,俨然成了个小圈子。但他们毫不排外地欢迎游枝和邱漓江,不由分说地要拉着他俩一起聚餐,一帮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杀上了马路牙子。
游枝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热闹了,自从67432事件之后她就是一只从狼群里被踢掉的野狼,习惯低声地呜咽滚跑。她没法儿从这个状态里抽离出来,独来独往是她的保护色,所以此情此景,游枝也只是在人群的最外沿悄无声息地走着。
而邱漓江不同。他虽然看上去不太平易近人,但作为酒吧驻唱,他谙熟同人打交道的技巧,谁与他搭话他都能应上两句,片刻之间就深受欢迎,被人簇拥在中间走,有一种令人着迷的矜贵。
一行人在天桥底下的卤煮摊儿上落座,来往是汽车轰鸣的烟尘,马路宽阔,昏黄的路灯下闪烁着蛾子明灭的影,擡头能看见三环路上的大裤衩,一个个格子间灯火通明。
游枝盯着那楼快冲破鸦青色的夜空,是一种眼花缭乱的景致,忍不住喃喃道:“九点后小岛就暗了,从来不会这么亮。”
邱漓江坐在她对面,拨开竹筷搅动着端上来的卤煮,傻乎乎地捞起一块往嘴里送,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这是什么?”
游枝也尝了一口,一股奇怪的腥味绞得喉头翻滚,差点一下子吐出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坐在邱漓江手边的男生好笑地拍大腿:“你们是第一次吃这个吧!这是上京本地小吃,都是动物内脏!”
游枝脸色铁青:“我想吃海鲜面了……”
邱漓江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低低嗯了一声:“我也是。”
那男生叼着烟,吊儿郎当地将他喝了一半的啤酒推到游枝面前:“配着这个,多吃两口就能觉出滋味儿了。”
游枝登时有些为难:“可是我没喝过酒。”
“别拘谨,跟着我们玩儿尽管放开。”男生打了个响指,又让摊主上了瓶啤酒,举着酒瓶粗声说,“来,祝我们大家都能考上,不用提早回家!”
一呼百应,其他人跟着举起酒瓶,相撞的碰响像玻璃珠子滚落在地上的声音,有一种七上八下的脆弱,越激烈越让人心慌,逼得游枝不由自主拿起那半瓶酒参与进去。
邱漓江瞥了她一眼,把自己手边未开封的啤酒拉开,推到游枝面前,和她手中的半瓶酒交换。
他淡淡解释了一句:“要喝也可以,外面不如小岛,要注意安全。”
游枝抓着邱漓江给的酒,空气冷如刀的夜里,她的胸口噗呲一下就烧开了,像沉沦在锅里沸腾的卤煮,上下翻腾冒着无法招架的白烟。
酒并不烈,但下肚依然让人微醺,起身的刹那有一种踩在棉花上的柔软。马路牙子上很空荡,汽车零星而过,昏黄的路灯下一大帮怀揣梦想的少年少女肆无忌惮地呼啸而过,像占领了一个王国。
有人带头高声地唱起了歌——
“向前跑,迎着冷眼和嘲笑/
生命的广阔不历经磨难怎能感到/
命运它无法让我们跪地求饶/
就算鲜血洒满了怀抱/”
是GALA的《追梦赤子心》。
游枝颠颠儿地走着,忽然也跟着荒腔走板地唱了起来:“与其茍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吧!”
走在后头的邱漓江吓了一跳:“你是不是醉了?”
“我没醉!”游枝口齿不清地说,“我只是很久没有这么大声地唱过歌了,很久没有不用看别人脸色走在路上了,很久没有这么自由了——”
上京的夜晚没有星星,发光的全是少年人熠熠的眼神。
一行人往回走的半路上,遇到了一家装修很新的照相馆,有人喊了句:“正好,把准考证上的照片照了吧。”
那照相馆是新开业的,突然多了一大单生意乐不可支,到了闭店的时间硬生生给延长了。大家轮流照,等照片的间隙,老板突然走过来,对着角落的游枝和邱漓江说道:“两位能帮本店拍一组情侣样照吗?”
未等他们出声,已经有人帮忙解围:“他们不是情侣啦!”
“哎呀,这个没关系的!你们俩形象很搭的,拍出来像就行了!不会有人真的求证这个的!”老板不死心地说服,“我给你们俩免单!”
游枝呼吸加快,她知道这个提议对他们的关系有多么讽刺。但微醺的后反劲儿上头,她超乎自己想像地大胆道:“我可以……”
刚脱口就有些后悔,尤其是邱漓江的沉默让这份后悔被无限拉长。她低着头,视线被钉在自己的两脚之间,思考着借醉装晕是不是能让邱漓江不再为难。
“哇,这么好的事儿我来呀!老板老板,我们俩也挺搭吧!”
方才在摊位上递酒给游枝的男生嬉皮笑脸地勾上游枝的肩,头挨过来,状似亲密。游枝浑身不自在,赶紧将头往旁边一偏,正好看见邱漓江的视线。他收回眼神,出声道:“好。”
游枝浑身一震。
“现在我能省一些是一些。”他低声对游枝说,“就是会委屈你,毕竟让别人看见对女孩子的影响不好,会误解。”
他为难的……竟是这个吗?游枝立刻把头摇地像个风火轮。
正式拍摄时,游枝站在邱漓江身侧,距离却像隔着条银河。这已经是他们认识这么久最接近的距离了,但让摄影师无比不满。
“你们这样哪像恋人啊,根本就是仇人啊。”摄影师忍不住抱怨,却戳中了游枝的痛脚,邱漓江的表情也是一僵。
“算了算了,我想个办法。”
摄影师没有继续为难两个人更加亲密,灵光乍现,反而让他俩坐得更开,各自占据沙发的两端。
而沙发面前的茶几上,两个情侣马克杯无间地挨在一起,像呼之欲出的泄密者,诉说着各自为政的两个人把亲密藏得不动声色。
这张照片仿若神来之笔,成为他们命运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