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小岛。
游枝转入艺术班已经快一年。她刚转入艺术班时,总有三三两两的同学好奇地假装路过,为了窥探她和邱漓江这对“仇人”共处一个屋檐下的好戏。但是他们俩虽然位置还算近,中间的那条走廊却像楚汉河界,绝对不会彼此越界,没有任何互动可以拿来做文章。
再加上这一年里,因为游家平的杳无音信,67432号案件毫无进展,成为了一桩悬而未决的惨案。
且步入高三后,各科老师耳提面命,大家都专心地扑在了学习上,甚嚣尘上的流言也逐渐地被人慢慢遗忘。
可唯独艺术班在这个紧张的时刻还鸡藏鹤群慢慢悠悠,影片赏析课上几乎全在昏昏欲睡,老师早回办公室歇息了。
投影仪上放着的电影是《银翼杀手》,游枝看得非常投入,但偶尔也会有片刻的走神。是因为她的眼光会不小心偷溜到侧前方的邱漓江身上。他是唯二专注在看片的人,背脊挺拔,还一边做着笔记。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影响到他。
此刻她愿意自己就是一部经典电影,就能被他不厌其烦地逐帧注视,从脚尖到头顶,每一寸都不会放过。
电影放到尾声,艺术班的班主任掐着点抱着一堆纸进来,巨大的嗓门把酣眠的众人纷纷吵醒。
“离校招艺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你们把这个志愿表勾选一下交上来。”
表格发到游枝手上,是一列艺术院校的名单,全是本市或者临市的二流院校。游枝来回扫了几遍,都没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名校名字。
其他人似乎都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随意瞄了几眼便唰唰勾了几个。
游枝犹豫片刻,为难地举起手:“老师,这个表格我选不了。”
“怎么了?”
“这个名单……不太全。”
班主任一脸匪夷所思地盯着她:“表格上面都是之前的同学们考上的,而且离家也近,是最好的选择了。”
“我不是因为那些好考才转来艺术班的。”
“你难道要考那几所上京的艺术名校?”班主任从喉咙里发出几声轻嗤,“游枝,我知道你是从重点班转过来的,文化课成绩不错。但不代表你在艺术生里也牛逼,半吊子就别做白日梦了,踏实一点。”
游枝被青红白脸地嘲讽了一顿,班上的人都冲她投来不自量力的眼神,游枝不免有些难堪。她知道自己底子差,在别人跑了几圈之后才起跑。所以这一年来的每一天她都不敢松懈,拿出比之前学文化更拼的劲儿,放学回家之后还要钻研专业到凌晨一两点才睡,六七点再挣扎着爬起来,没有一天中断过。有时候甚至做梦都在拉片,恍惚间都分不清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
可即便如此,也并没有人认可她。她像一颗被放逐的星系,所言所语都要经过亿万光年,以致于当下,她的所做所为只是黑白默片里的丑角,徒惹人发笑罢了。
但是她不能在这里就认输。
她必得上最好的学校,闯出一片名堂来。她不是来混吃等死要一张无谓的文凭,她要的是能够与那些媒体叫板的资格,要的是自己能够在舆论中杀出一条真正的血路。
叽叽喳喳的非议声中,邱漓江忽然举起了手。议论声更大了,吃瓜群众们以为终于要见证第一次正式开怼而感到激动。
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说:“老师,这个表格我也选不了。”
此话一出,大家的瓜碎成两瓣……这难道是在帮游枝说话?
游枝小小地吃惊了一瞬,又心下了然。他是在替自己发声。只是却恰巧像帮了她一样,因为在野心这一点上,他们有相似的觉悟:不破不立,不留后路,破釜沉舟。
他无视班上的吵闹:“或许要考上那几所确实很难,但您也应该给我们选择的权利,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聊胜于无。”
班主任阴沉地盯着邱漓江,全班顿时鸦雀无声。
这无比的寂静,让游枝又置身于被放逐的混沌中,唯一不同的是,她听到了宇宙另一端的共振。像嚼碎的星光,散满她零零碎碎的空洞。
游枝一路心事重重地回家,临近家门,晚间的风里传来了熟悉的饭菜香气。游枝调整了表情,若无其事地推开门,奶奶正在厨房忙活。
半年前奶奶就出院了,一直在慢慢康复。她风风火火地端出一碗水饺,招呼游枝来吃。游枝一口咬下,薄薄的皮下是肥厚的墨鱼肉,裹着胡椒,鲜香微辣。
“好好次。”游枝嘴里还在嚼着肉,含糊不清地说。
“吃慢点,还有好多。”奶奶边说却一个劲地往她碗里夹大块头的饺子。
“奶奶,你以后别包饺子了,擀皮包馅儿多累啊。”
游奶奶固执地摇头:“可这是囡囡最喜欢吃的。”
游枝劝解无效,闷头吃起饺子,没吃几个,她就停下了筷子。
“怎么了这是,奶奶手艺退步了?”
“不是……”
“那囡囡是有心事。”
奶奶很笃定地看着游枝,游枝强挤出一丝笑容:“没有啦,我回来的路上吃了点零食,有点饱。”
她本来是很果决地想冲艺术名校,从第一天转入艺术班的时候就把这个当做目标。但方才班主任的一句言语像魔咒,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催生——
“你们当然可以选,无非就做好复读的准备吧!我看你们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我可是为你们好,不知天高地厚。”
她看着奶奶因为掉了牙所以吃得异常缓慢的动作,心头的焦灼感野蛮生长。
她才十八岁,还那么年轻,却一无所有。可奶奶七十八岁了。
整整六十年,她该用怎样的速度去追赶才能让奶奶在飞速衰老的日子里享尽清福。至少不用再自己烧饭,不用替孙女操心,不用再看那台画面都失真的旧电视机。
“囡囡,告诉奶奶,到底怎么了?”
“奶奶……”游枝犹豫半天,还是缓缓说道:“我想去上京校考,但是很有可能考不上。那些名校都是全国里面挑十个二十个。”
“那就去吧!”奶奶毫不犹豫地说。
“可是老师和同学们都不看好,也不支持我这么做。”
奶奶摸了摸游枝的头:“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支持我们囡囡,但还有奶奶给你加油。”
头顶传来动作迟缓的温度,惹得游枝鼻头一酸。她扑上去紧紧抱住奶奶,真好啊,在她的怀里自己还可以做一个小孩子。
“好,那奶奶也要答应我,你要活到一百岁!我还要给你换大别墅,带你坐飞机,吃火锅……”
奶奶抱着游枝,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和地笑道:“好,奶奶还会活很久很久的……那么大人了,还哭鼻子。”
指腹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擦掉她满脸胡乱的眼泪。
“囡囡,你一个人去上京我不放心,奶奶陪你一块儿去吧。”
“那不行,你身体没好全,不能跟着我折腾。”游枝想了想,“我可以去找我妈,跟她一起住。她在上京工作。”
游枝骗了奶奶。她压根就不打算去找她,而是打算租一个便宜的地下室床位应付。若能够见上一面,和她妈吃上一顿饭,已经是游枝难以招架的幸福了。更遑论一起生活。
游枝深知十多年过去,自己对她妈而言只是生活里横生的枝节。她只想小心翼翼地生长,不愿成为那株需要被修剪去除的中插。
艺考的日子来临,班上经常空着三三两两的座位,都是去外地赴考的。而游枝北上的日子也终于来临。
前往上京有诸多不便,需要先坐船到临市,再坐火车到上京。
临走前,奶奶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游枝以为奶奶又要掏钱给她,忙按住她的手,但奶奶却固执地把她地手拍开,颤巍巍地把破旧的布条解开——里面是一台崭新贵价的手机。
“囡囡,去外面拿上这个,有什么困难就能跟奶奶说了。”
游枝轻轻咬住下唇,沉默地伸手去触手机的外壳,碰到的那个刹那,像通灵似的浮现出画面:奶奶生疏茫然地摸索到营业厅前,手里攥着一叠装满了钱的布包。销售人员问她要挑个什么样的?她毫不犹豫地说给囡囡当然用最好的。
“我一定会考到名次回来的。”游枝破釜沉舟地低喃。
她没有让奶奶再送,拖着行李独自上了船。
狭窄的船舱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而显得空荡,游枝一眼就看到邱漓江背着吉他坐在角落,他和她是班内最后唯二两个选择去上京艺考闯荡的人。
游枝隔着他很远坐下。鸣笛声响起,船身渐渐驶离码头,游枝侧过头看着岸上的事物像移轴镜头般越来越渺小,太阳穴突突跳动:她第一次要离开这座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岛,不再囿于这方寸之地。外面的世界还能看到海吗?会有错综复杂的小巷和矮矮的平楼吗?空气里还会有咸腥的海风吗?还会有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恶意、谗言吗?
她又下意识地偏头去看邱漓江,他走到了船舷,望着渐行渐远的码头。海风很大,把他的头发吹得无比自由,像解除了什么枷锁。
游枝心猿意马地掏出新买的手机,对准他的背影做贼似的按下了快门,崭新的手机忘了静音,咔嚓一声,邱漓江闻声回头看向她。
游枝顿时慌得拿不稳手机。
急中生智之下,她看着镜头呆呆地比了个剪刀手,假装正在自拍。
而手机里依然是后置镜头,照出不远处的邱漓江正轻描淡写地望着她,唇边是一丝挂不住的笑意。
她噌地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