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枝看到黑乎乎的蟑螂成群结队涌出来的那一刻几欲晕厥。
小岛常年潮湿,蟑螂的个头巨大,总是阴测测地盘旋在角落。小的时候游枝半夜上厕所,打开床头灯,冷不丁看见蟑螂爬在床边的墙上,面对面,长长的触须几近触到她的鼻端,她被刺激得尿失禁,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什么毒蛇猛兽都比不上一只蟑螂来得凶猛,更别说眼下的成千上万只。
浑身麻痹,肌肉紧缩,一阵电流从心脏劈开顺着激到膀胱。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古怪的味道……
游枝后知后觉地摸了一把裤子,手指传来潮湿的触感。
那是尿。
蟑螂们终于在她的脚下四散开去,不知道裹进了哪个角落,让这个屋子变得更加危机四伏。
游枝被手指的潮意一激灵,终于恢复了一点知觉,挣扎着挪到门边狼狈地拍门,大声地呼喊让外面的人放她出去,但门外毫无动静。她的叫喊统统被反弹了回来。
到底是谁?谁这么做?谁放的纸条?
酒吧里人来人往,闲杂人等太多了,谁都有可能是始作俑者。她现在这样的身份,谁踩一脚都是替天行道,不会有人觉得过分。所以是最容易被欺负的对象。但是知道她在酒吧的人毕竟还是少数,会这么报复她的人,游枝只能想到那个人。
邱漓江。
不然谁还这么恨她,处心积虑地设这个局。
游枝疯了一样地不气馁地持续拍门、拉门、踹门。这房间哪都破破烂烂的,唯独门还挺结实。一想到这游枝都快被气笑了,她又为自己居然能在这种时刻还气笑感到匪夷所思。
拍了有十来分钟,游枝累了一天已经精疲力竭。她僵直在门边环视整个客厅,窗户居然都被封死了。
难道自己下半夜要顶着一个尿湿的裤子,在这个鬼地方熬过去吗?
游枝扭头看自己身处的这个房间,不仅是汹涌的蟑螂群,陈蔓曾经跟她说过的怪谈在脑海里争先恐后地涌现。她越是逼迫自己不能想,那些可怕的想象就越生动。
她死死地盯着楼梯口,总觉得下一秒,那个在窗户边挂着的呢子外套会动起来,架上那个不曾离去的怨魂,从楼梯上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下来。
她冲下来的时候房间门都没有关呢……
恐惧挤满了游枝的神经,她紧绷地缩到门口的角落,睁开眼是黑暗,闭开眼也是黑暗,令人无比绝望。爸爸行踪未明不会现身,奶奶躺在医院也不知道她被困在这里,她被丢入了黑洞,发出的求救被全宇宙隔绝。
游枝的鼻端又开始发酸。她咬咬牙,硬是把那点酸意逼退。
没有人会来救她,如同瘸着脚走了十里雪路的那一天。
“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她大声地嘀咕,扯着嗓子唱道:“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唱着唱着,游枝开始打嗝。死气沉沉的房间里只听到一声又一声无比清晰的打嗝,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滑稽。
她恢复了一点力气,又站起来顽强地拍门,无望地一遍遍喊着有人吗?她其实没抱希望,但是话音落下的那瞬间,大门口真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游枝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第一反应——不会是怨魂从土里钻出来,再从大门里进来了吧?就像吐着丝的蜘蛛,看着猎物被禁锢在网中心,不疾不徐地缓缓靠近。
游枝突然不敢敲门了,一边打着嗝一边冲到大门最远的斜对角,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
门口的声音越来越大,那动静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很快要破门而入,听得游枝呼吸急促,脸色煞白。她差点背过气的刹那,“砰——”门被踢开了。
一个宽阔的身影站在阴影里。周围那么暗,他好像也发着光,从天而降,如一个神明。
“游枝吗?”
他试探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游枝愣住了:“邱、嗝、邱漓江?”
“是我。”他看着她缩在墙角,打着嗝怂到狼狈的样子微微一怔,朝她伸出手。
这个画面和那个雪天重叠,让游枝有瞬间的恍惚。
游枝回过神,像个小兽戒备而狐疑的盯着门口的邱漓江,心里的猜测越发笃定。
这个人其实一直站在门外吧,把自己骗到这里来,全程围观着她的困兽之斗。
她的念头不安地转动着,身体愈加不敢靠近。邱漓江微微拢起眉:“你不出来吗?”
“你、嗝、不要装了。”游枝哑着嗓子,也压抑不住语气里沉沉的愤怒,只是被打嗝声削弱了大半的杀伤力,让游枝有几分懊恼。
“你以为是我做的?”邱漓江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手伸进口袋里掏了掏,拉出一张眼熟的纸条。
“我在收拾垃圾的时候发现的,以为你们在偷偷联系,才跟过来。”
游枝一摸口袋,脸色一白。
不是邱漓江另打印的纸条,她放在口袋里的纸条真的已经不在了,估计是送酒的接踵中滑了出去。
心里的疑惑稍稍减轻了一些,可游枝还是梗着脖子和他对峙。
他正面迎上她的逼视,不咸不淡地说:“不是我。换做我下手,不会这么简单。”
轻描淡写,听得游枝心惊肉跳。
但同时,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确实不是他做的。一种无法言说的直觉。
他转身就要离开,游枝这才一骨碌爬起身,小跑上前亦步亦趋地跟在邱漓江的身后。他好高,肩膀宽阔,像一座小山一样挡在她面前,隔绝了所有的妖魔鬼怪。她不需要看路,只要看着他的背影走就好。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出了黑暗的花照街。只有她的打嗝声还不屈不挠地回响着,她难堪地低下头,别别扭扭地挤出三个字:“谢谢、嗝、你。”
她愿意相信他所说的,真的要报复她,没必要做出这样一个局来骗取她的信任,她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被榨取的?
但是……为什么会帮她呢?如果她和邱漓江角色互换一下,她会去砸门相救吗?
不会。她甚至会祈祷真的邪灵出来替天行道。
但是邱漓江救了她,在绝望里面砸开了黑洞。本应该最恨她和她爸的人,在这个平凡的毫不起眼的夜里,给了她以后很多年想起来,都会觉得这世界坍塌了都没有关系的安全感。
“如果不是嗝、你、嗝、为什么要、嗝帮我?”游枝心里想着,嘴上也忍不住问了出来。
邱漓江沉默了一下,说:“其实刚刚开门的时候,我看见有个老人的鬼魂一直在你后面。”
“哈?”游枝惊得心脏骤停了一秒。
邱漓江微微弯了弯眼睛:“再说句话试试。”
“说什么?”
“你看,不打嗝了。”
游枝微微怔愣,真的不打嗝了。
“吓人可以止打嗝,很管用的。”邱漓江走到自行车旁,正准备走,眼睛忽然落到了她的裤子上。
游枝跟着他的视线,冷风一吹,两腿间冰冰凉凉。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有多丢人。
二话没说,游枝连自行车都不想要了,扭头摸不着方向地就跑。哪怕呆在那个鬼屋也好过被邱漓江发现自己被吓到尿失禁。没有哪个瞬间比此刻让游枝感到羞愤欲死。
她最不堪的一面竟是被他看见。
她没跑出两步,手腕被另一双手抓住,将她往回拖了两步。
“放开!”
游枝茍延残喘地想挣脱,邱漓江却不给她机会。一只手抓着她,单手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到她的腰间。
他若无其事地说:“后半夜冷。明天还我就行。”
他松垮地放开手,没留给她拒绝或者感谢的余地,只是假装天冷给她一件外套而已。接着长腿一迈跨上自行车,下弦月的光在他的额角投下明明灭灭的洁白光线。
游枝张口,却什么都没说不出来,仰头望着那个清瘦的背影在夜雾里消失,仿佛有一把斧头,在从此暗无天日的时光中劈开,留下她用永生去铭刻的剪影。
这一刹那,游枝就知道自己完了。
她无可救药地对这个肃杀又温柔,冷清又狎昵,克制又汹涌的魔方少年心动。
也许在她不由自主观察他的时候开始,又或许从那个雪天,他在满目刀剑里没有再送出一剑,反而拾起了一片残花开始,就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种子,终于在此刻生根萌芽。
她对他的陷入,就像一个开着吉普绝望私奔的女人,后方无数追兵,将她逼到了悬崖。明知前方是末路,她也只是微笑着,毅然决然地启动了引擎,轰隆隆地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