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Z岛。
67432渔船命案事件过去了一个月,游家平杳无音信,案子依旧悬而未决。
警察虽然没有下定论,但是岛上的人都默认是游家平杀了人潜逃,只有游枝坚定地相信这不是真相。
奶奶的病情因为上次的事件有了恶化,因此原本可以出院的时间必须延长疗养,游枝就在放学后拐去医院照料她。
结果她推开病房的房门,看到空荡荡的病床愣住了。
“住在这个病房的病人呢?”
游枝慌张地冲到询问台,急吼吼的气势吓了正在打盹的护士一大跳。她查了一下病房号,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说:“这个病人自己坚持要出院啊,下午就走了。”
护士话音刚落,就看到游枝已经跑出去五百米的残影。
她一路蹬着自行车像风火轮似的赶到家,推开门,闻到已经冰冷了很久的厨房里散发出饭菜的香气,这才松了一口气。
奶奶端着菜走出来,看见游枝回来笑眯眯地说:“囡囡回来了,快来吃饭。我包了墨鱼饺子,这些天看把你瘦的。”
“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就出院了?你的病得养着的!”
游枝又气又急,一把接过她端着的菜把奶奶按到椅子上坐下,不想让她再折腾自己。
奶奶乐呵道:“哎呀,天天躺着也难受!”
“你怎么老是这样不听我的,总是不好好在医院呆着?!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游枝忍不住大声吼她,“你明天必须跟我回去医院,医生批准你出院前你不能再乱跑了!”
“囡囡。”奶奶轻轻地唤了她一声,拉着游枝坐到自己对面,“这病花了不少钱了,今年家平没有回来,光靠我那点养老金能撑多久呀?”
游枝着急道:“爸爸之前还有留下了一些钱的,你担心这个干什么啊?!”
游奶奶起身,颤巍巍地从供奉观音的神龛下面抽出一块四方形的报纸,铺开来是厚厚一沓钱。
“那些钱我都替你爸保管着,这些呢是奶奶的养老金。奶奶一把老骨头了,少活几天多活几天没什么区别。但是囡囡你还小,还有大学要上,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游枝看着那个佝偻瘦小的背影眯起眼缝,手指蘸了一下口水去点钞票,一张一张缓慢而细致地开始数。身上的衣服是打游枝记事以来看她常穿的那件棉袄,袖口和衣角都打了好几层补丁。之前爸爸每年外出捕鱼,生活虽然谈不上多富裕,但也不至于像奶奶展现出来得那般苛刻。她只是舍不得惯了,觉得钱是保命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全都存起来才能安身立命。身外之物能省便省了,可对游枝,奶奶却偏心地想把这世界的丰盛都给她。
从来不舍得给自己买东西,但是在游枝初潮来临时,冲进超市在琳琅满目的牌子里毫不犹豫买了最贵的牌子。
买个菜也要斤斤计较,但不会少了每一天游枝的饭后水果。知道她爱吃草莓和车厘子,又因为贵,所以买得不多,全给了她。游枝就三令五申地警告奶奶不要全给她,不然她也不吃。奶奶拗不过,只好分成两拨。而她的那拨总是很甜。
游枝小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吃到的总是个头又大又甜,奶奶说因为她会魔术,能让世界都充满甜味。
很久以后游枝才知道她的魔术就是把个头小形状打蔫的都挑出来,把酸涩的留给自己消化。
她看着这个身影,满腹的火气化成了心酸。
奶奶清点完钞票,折回报纸里塞到游枝手中:“我怕哪一天突然走了,还是交给囡囡保管好。”
“呸呸呸,把刚才那句话呸掉!”
奶奶委屈地撇了撇嘴,在游枝强烈的瞪视下屈服了:“呸呸呸!”
游枝把沉甸甸的报纸塞回奶奶手上:“你还要活很久很久的,要看我考上大学,找上好工作,碰到好的人,再给你生个曾孙!”
至于钱,她会想办法去挣。毕竟爸爸不知何时会回来,她和奶奶总不能坐吃山空。妈妈虽然留下了电话给她,但游枝不愿意向她讨要,更何况她一人在大城市想必也很生活得辛苦,哪能再来接济她们。
游枝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打算去寻觅兼职。即便一己之力太微弱,她也要拼命地守护这个家。
她的想法很简单,但真的要实践并不容易。
愿意招学生的店本就少之又少,知道她是谁还愿意招的那几乎就灭绝了。做生意都很迷信风水,不愿意招惹游枝这种天煞孤星。而且小镇就这么方圆之地,谁都知道她是杀人犯的女儿,赶客就不好了。
这是游枝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是多么的狭隘和局限,她第一次渴望起了大城市。那里每天上演着光怪陆离的事情,生活着许多怪人,谁看似在乎却又很快遗忘,谁都能寻找到一个卑微的安身之所。这种疏离是她此时最渴望的。
最后游枝只能铤而走险,去违规的地下酒吧试试。陈蔓跟她说那个场所很乱,正因如此又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或许愿意接纳她。酒吧老板是个三十出头的外地人,非常精明,用很低的时薪作为录用条件。即便如此游枝也很兴奋地答应了。
奶奶被自己重新哄入了医院,陪到差不多的时间点游枝就骑着车来到酒吧,开始她第一天的上工。
她上次来酒吧时是白天来面试,这回是在正经的营业点第一次进酒吧,顿时觉得自己像闯入了盘丝洞的唐僧。
一进去灯光迷乱,晃得谁都看不清谁。怪不得酒吧老板愿意雇她,敢情是在这种遮天蔽日的光里,根本无需担心她被认出来。
游枝摸索到员工室换上了工作服,等再出来的时候,酒吧内除了舞池里的灯光都暗了,一束浅红色的光打在舞池里的十七岁少年身上,暧昧得似乎要将他灼烧。
游枝惊讶地站在原地,呆愣地看着那人,那是邱漓江。
他拿着麦,用粤语低声又爆裂地唱着Eason的《无人之境》。
“让理智在叫着冷静冷静,还恃住年少气盛。让我对着冲动背着宿命,浑忘自己的姓。”
背景寥寥几声钢琴按键,他的歌声带着一股势如破竹的固执喷薄而出,摄住了所有人心里的那一块自留地。
“沉睡的凶猛在苏醒,完全为你现形。这个世界最坏罪名,叫太易动情。”
鼓点随着苏醒二字落下乍响,一切开始变得激烈而混乱,把酒吧里的气氛推向高潮。
“但我喜欢这罪名。”
少年人青黄不接的骨架在灯下若隐若现,握着麦架的手那么用力,爆起分明的筋条。歌声从压抑到放纵,罔顾底下攒动的汹涌吵闹。
动容到令人着迷。
这是她第三次见邱漓江,之前的印象都是淡漠疏离又温文有礼,此刻却唱着与年纪不符的情与欲,并不让人觉得放荡,反倒有一种豁出性命的狠戾。
脑海里此时只剩下他的那句歌声流连:这个世界最坏罪名,叫太易动情。但我喜欢这罪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蛊惑着她跟他一起坠入无人之境。
游枝错过了他的一次表演,误打误撞地在这种天不时地不利的情境下补了回来,想起陈蔓曾对自己说的,邱漓江只要站上舞台,就没有人不为他臣服。这绝不是一句夸大。
她悄悄地向站在旁边的客人打听情况,才知道邱漓江在地下酒吧当驻唱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台风日益精进,硬生生把酒吧变得人气火爆,多少人冲着他来。
而对游枝来说,她却来了一个她最不该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