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枝拐去巷口的花店买了一大束白菊,捧着花来到殡仪馆。
等馆内举行正式的告别仪式之后,就会擡着邱晨光的棺木送去山上落地安葬。游枝想悄悄地放下花就走,可却没想到和迎面走出来的邱妈妈邱莹玉撞个正着。
她面色枯槁,站在雪里像瘦骨伶仃的树,眼神冷冷得盯着游枝。
“你是游家平的女儿。”
游枝默认。
邱莹玉看了她空荡荡的身后:“怎么就你一个人来?游家平呢?人都杀了,不亲自来送一送吗?”
“叔叔的死我也很难过。”游枝朝邱莹玉深深鞠了一躬,“但是人绝不会是我爸杀的。我爸他也失踪了,生死不明。”
邱莹玉一声冷笑:“船上总共就三个人,其他两个都死了,不是他杀的难道是鬼杀的?”
“邱阿姨,警方也只是怀疑我爸,没有任何证据,他也可能是受害者。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也请您不要诬蔑我爸爸。”
“诬蔑?!”邱莹玉猛地拔高音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不明不白的不就是杀了人怕担责任逃走了吗?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你把他交出来!我不能让晨光死不瞑目!”
邱莹玉语带哽咽,激动地上前掐指游枝细瘦的肩头,蕴含着极度愤怒和绝望的力气,几近癫狂地摇晃着游枝。
游枝感觉到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像一艘在狂风暴雨下在海里颠簸的破船。她没有反抗,只是微微侧过头,看见邱莹玉身后的大门走出来好多参加葬礼的人。两人的动静引起了馆内的注意。
邱漓江很快上前两步把邱莹玉从游枝身上拉开,邱莹玉崩溃地侧过头,窝在儿子的怀里泣不成声。邱南溪原本被邱漓江保护在身后,此时却一头朝游枝冲过来,恶狠狠地推了游枝一把。
游枝没有防备,身体一下子往后方倾倒,重重地跌落在雪里,手中的白菊在天上翻飞四散。小女孩尖锐的嗓音在雪中大声地回响。
“你还我爸爸——你还我——”
游枝动了动腿,发现脚似乎崴到了,动一下火辣辣地疼。她擡起眼,看见一双双审判的眼神从上到下俯视着雪地里的她,也不管有多疼,咬着牙筋奋力站起身。
她绝不能这么狼狈,她要维持住自己的尊严,那也是在维持爸爸的尊严。
游枝弯腰想把地上的白菊捡起来,邱南溪快她一步,一脚踩上花,花瓣被碾得稀烂。这一脚像踩进漩涡,裹挟着无处宣泄的疼痛一下子袭击了游枝。她囫囵地想去抓,手却在微微痉挛。
忽然,一个苍老的身影站到了她的前头。
游枝擡起头,奶奶裹着洗得发白的棉袄,板起比雪色还苍的脸挡在她身前,浑浊的双眼里流露出比任何时候都深重的悲切。
游枝瞳孔一缩,咬着牙问:“不是让你不要过来吗?!我能处理好的!”
奶奶没回话,对着不远处站着的那群人,颤颤巍巍跪下了身。
“奶奶!”
游枝惊叫,即刻伸手要去拉她起来,奶奶纹丝不动,双膝陷在雪里露出深刻的凹痕。
“我不知道我儿子是不是杀了人,但人在他船上没了,他也有责任,我替他向你们陪罪。”
“我知道我磕一个头两个头也没法让你的男人回来,但你们有气往我这个老太婆身上撒就行。我们家游枝还小,从小她妈就跑了,一直跟着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们了,都是我没教好,你们就别置她气了,冲着我就行……”
“她是小孩,我们家两个孩子不是小孩吗?!南溪才11岁!她就没有爸爸了!”邱莹玉字字泣血,“还说不知道是不是他杀的,说这话还是不是人啊?!是不是人?!怪不得能养出一个杀人犯!”
一句话一块石头,砸得游奶奶躬下身,头越垂越低,华发垂到了雪地里,绞在一起。
游枝蹲下身,仓皇地紧紧抱住她,擡起头嘶哑着吼出声:“奶奶前两天刚从icu出来,病根本没好全!我求求你们,不要再刺激她了!你们有什么恨什么怨,去找警察说,好吗?!我们今天来这里是仁至义尽,不是被你们活活羞辱的!”
“那她赶紧去死啊,一命赔一命!”邱南溪依偎在邱莹玉身侧,血红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过来,小孩子稚嫩的声音用恶毒的语调讲出来,有一种令人心惊的胆寒。
游枝抖了抖睫毛,感觉到了真切的寒意。原来是暂停的雪又纷纷扬扬地飘落而下。
她吸了吸鼻子,对着奶奶道:“咱们走。”一边用崴着的脚支撑着扶奶奶起身。奶奶跪得有点久,两腿打着颤,滑了两次也没站起身。游枝红了眼眶,蹲下身说:“你双手放我脖子上,我背你起来。”
雪色绵绵,游枝卑微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双纯黑的鞋子。她擡起眼,邱漓江衬着漫天鹅毛,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他穿得很单薄,一身肃穆的黑,脸色透出毫无生气的白。
游枝神色一凛,顿时露出十二万分的戒备。
邱漓江没有作声,躬下身,将游奶奶从地上搀扶了起来。紧接着,隔着很近的距离,他向她伸出了手。
“谢谢你们来吊唁我父亲。”
游枝与那双眼睛对视,也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到邱漓江的眼睛。她才发现他的双眼并不是全然那么温柔无波的。细看才会发现,一只眼睛像浅海,澄澈,平静。一只眼睛像深海,漆黑,汹涌。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柔软与锋利的两只眼睛,却一点也不矛盾。就像此刻,也许他不比邱莹玉和邱南溪的痛恨来得少,表现出来却是最克制的那一个。
游枝错愕了一瞬,不予理会,倔强地独自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把奶奶拉到自己身边:“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邱漓江并不恼,垂下眼把地上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白菊捆成一摞,安放到自己怀中,背身远去。游枝目睹此景,浑身一震。她掐住虎口,让抽搐的情绪从手中隐去。
搀扶着奶奶临走前,她瞥了一眼那束已被转移到了棺木旁的白菊,顿了下脚步,在门口冲着邱晨光的棺木再次深深地鞠躬。
踏着深软的雪离开的时候,游枝仿佛走在另一个世界里,而不是自己熟悉的岛屿。原来从这一刻起,她从前赖以生存的世界,就被这场大雪一点一点地覆盖掉了。
大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净啊,像刚经历一场末日浩劫,余下是漫长的冰河世纪。她们在雪里越走越深,没有人会来救。